酷寒。
冬雪覆盖了整座山,树林子里回响著一阵一阵的奔冲践踏之声、哗啦啦的草叶扑拍折落之声,和那时而沉闷,时而高昂的嗥叫声。
几只猴儿探出头来,远远看著林间,它们急促地叫了起来,吱吱嘎嘎,它们开始在树枝上奔窜,身子上的小背心迎风扑扑拍打。
近来难见的阳光自叶梢间洒下,受风吹拂的叶影在那躺坐于一根粗树枝上的青年脸上和身子爬窜摇晃。
那是卫靖,他侧著头,哼著小调,看著一方天空弥漫著浓浓烟尘,他似乎在观察那烟尘漫发情形。
一只猴儿扑上了卫靖身子,吱吱嘎嘎地叫,伸手指著那阵奔踏声逐渐响亮的方向。
终于来啦?你们动作可真慢,剑王我等得烦啦!卫靖拍拍小猴子的头,嘿嘿一声,自树枝弹跃而起,在空中扭腰张臂,大鹰似地攀上另一根更加高拔的树枝端上,俯看前方林间。
比起三年前,卫靖的身材高挺精壮许多,他背上背著一柄长剑,腰间悬著一个长形小皮袋子,露出小半截金属长条,那是他三个月前打造完成的最新八手。
哈哈,来啦!卫靖见到前头林间白雪之后,有数只山猪奔来,在山猪后头,有三十来只穿著背心的猴儿在树上结队窜走,每只猴儿手上都拿著一柄弹弓,腰间悬著小布袋,里头装有石子,猴儿们不停搭弓掏石,对著底下的山猪屁股射个不停,将山猪们赶往卫靖所在之处。
卫靖便也开始在树枝上奔走,他动作矫捷,奔爬弹跳,踏落一团团树上的积雪。
他大步一跃,伸手揪著一条横长树枝,晃荡一圈,攀跃到远处一株大树干上,他一手拉著树干分枝,另一手拔剑出鞘,见到奔来的山猪踏入他脚下范围,便挥剑斩在树干旁一条绳索上,那绳索立断,触动机关,底下一张大网四个角儿哗啦啦地给拉了起来。
山猪们嗥叫挣扎,一只只自向上拉起的大网中翻滚跌下,一落地便四散窜逃,有一只小山猪让其他山猪挤在网子中央,当那些山猪全都逃了之时,这小山猪仍在网中翻滚,而网子四角已完全拉起,小山猪再无可逃,只能不停地挣扎,发出尖锐刺耳的叫声。
四周的猴儿们兴奋骚动,在树梢、地上不停奔跳泼叫,卫靖松手落下,好几只猴儿拉来了一辆板车,卫靖拿著绳索将那小山猪连著网子给捆了起来,将它扛上板车。
突而树丛之间窜出一个大家伙,是一只更大的山猪,朝卫靖直冲而来,卫靖惊愕怪叫,纵身跃了个筋斗,闪过大山猪的撞击,大山猪胡冲直撞,将四周的猴儿全吓得奔爬上树,朝著这大山猪乱射石子。
住手,你们射到我啦!卫靖嚷嚷叫著,他一面用手臂挡著那些猴儿胡乱射下的石子,一面自地下捡了捆绳索。
那大山猪一个转向,又朝卫靖奔冲而去,卫靖急急忙忙地结著绳圈,在那大山猪的尖牙几乎要顶进他腿上之际,这才低身侧闪避过,顺手将手中绳圈套上山猪口鼻,出力勒扯,那山猪吃痛,转身追撞卫靖,卫靖看准了山猪冲来之势,一手拉扯绳圈,一手按在那山猪鼻子上端,使山猪的冲撞之力偏移,朝地上撞去,磅的一声,山猪翻了个滚,挣扎爬起时,右前蹄、右后蹄,都给卫靖绕上了绳索。
卫靖拉动绳索,或推或拉或拐或拽,使那山猪每每在站稳之前,再度摔倒翻肚,下一刻,那山猪四只脚都给绳索缠上,还给打了好几个死结。
卫靖抹抹汗,用力拍了那大山猪屁股一巴掌,说:看在你舍身救友的份上,我晚点吃你。
几只猴儿推著板车过来,卫靖先将小山猪卸下,跟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大山猪架上板车,再将小山猪放在大山猪背上,捆上好几圈绳,这才松了口气,挥手一招:大伙儿回家啰──百来只穿著棉布背心的猴儿们声势浩大,数十只猴儿轮流拉著板车前头的长绳,卫靖在后头推著,一路向上,从半山腰看去,四周都是高拔大山,这儿可不是卫靖三年前初登上的狼山,而是距离狼山数百来里远的蛇蜒山。
卫靖领著猴儿一路欢欣鼓舞地往山上走,转入一条小山道,前方一边是山壁,一边是平坡,平坡上有两间木屋,远处还有一个小棚子,棚子底下有七八只大铁笼,一共关著五只山猪。
卫靖将板车推到那猪笼旁,松绳赶猪,将抓来的两只山猪关入了一只大铁笼中,棚子底下的看顾猴儿,吱吱叫著,向里头扔洒饲料,塞入水盆。
唉……卫靖叉著腰,在那几只猪笼前走来晃去,连连摇头,对著里头的猪说:今儿个轮到谁?老实说我真是舍不得……但也没办法,这蛇蜒山上也没别的东西好吃,便只有你们在山上晃来晃去,不吃你们吃谁啊……卫靖在一个笼子前蹲下,对著里头的山猪说:好吧,就你好了,你这家伙平常饲料吃最多,吃饱了就呼噜噜乱叫吵人,你可别怪我……卫靖正说话时,突然前方高处的山巅传出一阵号角声,声音响亮悠长。
来啦!来啦──卫靖惊叫弹起,只见到远处天际弥漫著的烟尘更多了,他赶紧拉过几张大布将猪笼遮上,对著猴儿们喊:全躲进屋里去──他狂奔喊著,冲入其中一间小木屋中,里头是打铁工房,有炉窑、鼓风设备,和一大堆完成和未完成的兵器,卫靖在一张桌上抓了一件厚实的大斗蓬,将之披挂上肩,出屋朝著蛇蜒山上更高处,那号角声响方向赶去。
他奔过几条山道,附近已无树林,全都是覆盖著白雪的坚石山壁,从这儿看去,在离蛇蜒山不远处的另一座大山顶上,冲出滚滚烟尘,忽地天摇地动,一声一声沉闷巨响传向四方,好似有一条巨龙藏在那山中怒吼一般,跟著是红红的山火喷发出来,喷上了半边天,更多的烟尘随那山火泄出。
哇──卫靖看傻了眼,赶紧将那大斗蓬穿上,他加快脚步向前方一座圆形小屋奔去,那屋是以坚石砌成,外头还涂上了防火石浆,卫靖入屋,杨仇飞正背著手,伫在窗边,目不转睛地看著十数里之外那火山喷发,半晌才说:小子,又上哪儿去野了?我吹了这么多次号角,你这才来?外公,我去捉你最爱吃的大山猪啦。
卫靖嘻嘻哈哈地说,也凑到窗边,只见到那火山不停喷发山火,落下来的红浆在山上划出一道道有如血痕的红迹。
卫靖看得惊心动魄,忍不住来到屋外,迎著吹拂而来的暖风向那火山张望,呢呢喃喃地说:和我想像中有些不同……火山的热气向四方袭卷,附近的冰雪一下子融去大半。
卫靖在外头观看半晌,只觉得一阵一阵的热风吹得他头昏眼花,口干舌燥,赶紧奔回屋内,说:外公,咱们得走啦,在这儿会给活活热死!杨仇飞与卫靖出了这小屋,只见到白烟遮去了大半边天,他们盖上斗蓬头套,又取出布巾以雪水沾湿,覆住口鼻,返回山腰小屋。
你们还顾著玩,我不是要你们躲入屋里吗?卫靖喝叱著那些不听话的猴儿,将它们一只一只都扔入了屋里,杨仇飞则抽出长剑,打开猪笼,将那些山猪一一刺死。
外公,手下留情啊──卫靖喊叫著,来到杨仇飞面前,替今日刚捉来的那两只大小山猪求情。
这两只便放了吧,咱们吃不了这么多。
杨仇飞也不置可否,与卫靖合力将一只只大山猪拖上板车,拉到小屋旁,放血清洗、切剁成块,装入大袋中,带入了小屋。
那屋内竟有地下暗道,有几间小室,里头备有饮水干粮和猴子饲料。
□火山不时爆发,烟尘笼罩了附近的山和地,卫靖与杨仇飞,连同百来只猴儿,都躲藏在这小屋与密道之中度日,他们会在烟尘较少的时候出外探看情势。
一连过了三十余日,火山终于不再喷发,天空上的烟尘也已落尽,卫靖这才指挥著猴儿,提水打扫屋外那遍地白灰。
准备好了吗?走吧。
杨仇飞提起行囊,将惯手长剑佩于腰间,又提著一把伞,催促著卫靖。
卫靖也背著几个包袱,他呼喝几声,招来一批身穿白色背心的猴儿,约莫三十来只,这批猴儿大都是猴群中较为敏捷且体力较好的猴儿,它们吱吱叫著,到了打铁工房中,协力拖来两辆板车,上头摆著铁锄、铁锹之类的掘地工具,也有猴子饲料和随身杂物。
祖孙二人连同一批猴子,浩浩荡荡地往那火山前进,到了火山,只见处处都是让山火烧过的痕迹,那些火浆已凝结成了奇形怪状的石面,上头还覆著雪花。
这活儿果然要在这寒冬中才能进行,要是盛夏,可能要烫死人了……卫靖一面说话,和杨仇飞一人抓了一柄铁锄,各自领著十只猴儿分头行走,留下十只猴儿看顾板车。
卫靖朝一处突起小堆奔去,用锄头掘地,将那小堆掘开,那小堆底下竟有一深坑,坑中积著约八分满、已经凝结的炎浆结块,在坑口上方边际又有一斜斜的小凹坑,里头摆了一个长形防火石盆,里头结了一块黑黝黝的钢铁,约莫手臂长短粗细,卫靖兴奋地取出石盆,只觉得还微微发热,他将石盆砸碎,取出钢铁,左右翻看,看不出个所以然,便转身去找杨仇飞。
外公,你看这成不成?卫靖将那手臂大小的钢铁递给杨仇飞,杨仇飞接过,检视半晌,摇摇头,随手抛在地上,说:烧得不够。
地上几只猴儿将那钢铁费力地拖往板车,协力扔入板车的篓子中。
啊……卫靖拭著汗,看著这大片荒野山坡,呢喃说著:要炼月儿铁还真是不容易……三年下来,卫靖随著杨仇飞跋涉群山,四处搜集炼造月儿铁的材料,半年之前,杨仇飞听闻了这火山偶而会冒出白烟,便领著卫靖与猴子们,来到了火山旁的蛇蜒山上住下,一住数个月,他们在火山上掘了数十个凹坑,造出数十个天然炉窑,将那炼月儿铁的材料放入凹坑之中,便等著某日火山爆发时,利用凹坑盛接这地心火,来烧炼钢材。
但这天然炉窑难以控制,有些凹坑盛接的炎浆不够,无法烧足三十日,有些则是让炎浆淹没,烧得过头,和附近凹坑土石都镕成一块。
卫靖和杨仇飞,花了两天的时间,将这数十个凹坑之中的钢铁全掘了出来,其中三分之二都是失败的废铁,比寻常钢铁还要不及,但也有约三分之一的钢铁虽不及月儿铁,但也能造出一等兵刃,卫靖将这些钢铁捆覆扎实,摆在板车之上。
另外也有三块钢铁,烧得最好,杨仇飞将之掘出之后,朗声长笑许久,他将卫靖招来,对他说:小子,平时你总爱自称自己也是剑王,我都怎么说你?你都说我是‘屁个剑王’,再不然就是‘吹牛王’、‘泼猴王’……卫靖随口回答著。
杨仇飞嘻嘻笑著说:是啊,不过我决定不久之后便将‘剑王’这名号让给你啦。
什么!卫靖有些惊愕,拉著杨仇飞的手,说:外公,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再过不久,江湖上便没有‘剑王杨仇飞’这名堂啦……杨仇飞笑著说,他见卫靖一脸愕然地望著他,便补充说:老子我是‘剑神杨仇飞’!呿!卫靖挥挥手,不再答腔,指挥著猴儿整备板车,与杨仇飞下山,返回蛇蜒山,却没有长住,而是将那些兵器成品与半成品装捆整备,装上一辆辆板车,转往他处,在经过了数十天之后,他们终于又回到了孙眉县境内的狼山。
卫靖的神色却颇为忧愁,因为一向威风朗朗的杨仇飞病了,他已年过八十岁了。
卫靖雇了一辆马车和几个工人,协助他们运送大量兵器铸材,那些工人却不愿将货品送上山,只愿送到山脚下的茶水店,便匆匆离去。
小剑王,你长成大男人了。
茶水店老板递上两碗茶,斜眼瞅著卫靖,卫靖仍自顾自地生著气,怒骂著那些工人。
茶水店老板又看看杨仇飞,注意到了这昔日剑王的憔悴面容,这才露出了忧虑的神色,问:杨老先生身子微恙吗?是啊,火山爆发之时,那地方忽冷忽热的,我外公受了风寒,身子不适呢。
卫靖喝干茶,气恼地说:所以我才这么生气,那些家伙收足了钱,工作却只做一半,真是可恶!这你也不能怪他们。
茶水店老板说:前两年你们离去之后,这狼又回来了,狼回来不打紧,连熊也来了,现下那些旅人别说像以往那样以水果打发猴儿,便是带刀带剑,也未必保得安危了,两个月前便有几个旅人让熊吃了,入冬之后,才稍稍宁静些。
有这种事?卫靖有些惊愕,气鼓鼓地呢喃说著:趁著我不在,那些家伙胆敢侵入我的地盘伤人。
茶水店老板特地煮了些药炖膳食给杨仇飞用,笑著说:老先生,您这外孙当真将自己当成山大王了。
他是猴儿王。
杨仇飞斜斜瞅了卫靖一眼,卫靖正叽哩咕噜向那些猴儿训话,他挥手指了指,不时冒出几句猴子叫声,那些猴儿吱嘎嚷嚷著,分成三队奔上了山,一副要将狼山夺回的模样。
杨仇飞喝了一口药汤,和茶水店老板说:你瞧,他还会讲猴子话。
杨仇飞顿了顿,清咳几声,说:现在……情势又如何了?闯天门神兵会,应当又要开场啦。
今年这场,不是神兵会,是英雄会,闯天门要举办第三次的英雄会。
茶水店老板细声地说。
英雄会?杨仇飞眼睛一瞪,咳了半晌,这才冷笑说著:当今世上,英雄还剩几个?英雄会?他们配吗?老先生有所不知,半年之前,西边几个县又传出土匪的踪迹,闯天门当然不会放过这机会,他们又要剿匪,又要壮大帮威啦。
哼,土匪打土匪,倒也有趣。
这晚,茶水店老板召集了几个熟识的工人,替杨仇飞和卫靖搬运兵刃铸材,将一车一车的物品都搬回了狼山腰上的洞屋之中。
为了防止狼袭,茶水店老板亲自督军押阵,他手上按著一柄弯刀,一双眼睛比平时锐利了十倍不止。
茶老板,原来你也不简单啊。
卫靖跟在后头,一路上向树梢上的猴儿发出探路号令,他看著茶水店老板腰间那把弯刀,说:这是柄好刀。
嘿嘿,这是剑王老先生造给我的,当然好。
我外公将‘剑王’这称号让给我了,以后你得叫他‘剑神’。
杨仇飞在后头听了倒有些不好意思,斥说:小子胡说八道什么。
突然前头树上猴群发出尖叫,四周的猴儿们全骚动了起来,卫靖哼了一声:大家小心,狼来啦。
卫靖话未说完,山道一侧果然亮出许多双晶亮眼睛,在黑夜之中闪闪发光。
猴儿们在树上奔走,但它们的弹弓却没带在身上,只得在树上摘折树枝往下扔。
那些野狼受了猴儿们的刺激,也露出狰狞面孔,扑出了草丛之间,将卫靖一行团团围住。
那些工人们吓得挤成一团,卫靖和茶水店老板一左一右拦在野狼前头,茶水店老板看看卫靖,说:小子,你能收拾几只,便尽力而为,余下的我来解决。
茶老板,那你可能一只都打不著啦!卫靖哈哈一笑,拔剑出鞘,朝著一只扑来的恶狼刺去,那狼登时毙命。
狼群们攻了上来,茶水店老板弯刀左劈右扫,一下子斩死两只狼,卫靖也连连出剑,刺死了两只狼,但小腿也让狼咬了一口,拐了一跤,有些狼狈。
老先生,你没传他杨家剑法?茶水店老板方才以话相激,便要见识这小剑王的剑术,但见卫靖他虽能刺死恶狼,但剑法并无精奇之处,不由得有些失望,又见他让野狼咬倒,便大步上前挥刀一斩,将一只便要扑上卫靖身子的野狼斩成两半。
这小子倔得很,我取笑他的小玩具,他便不高兴,硬是要花费心思练习他那小玩具,这剑术便耽搁下来了。
杨仇飞冷冷地说。
什么小玩具,让你们瞧瞧卫大爷的刀法!卫靖翻身跃起,将长剑入鞘,抬脚踢那些狼,他手快,一掠一勾掐了两匹狼的颈子,磅地让它们脑袋撞脑袋。
跟著他摸出腰间八手,他那八手经过多次改良,整副八手皆以精钢打造,用途也从以往的工具,变成了兵器,尺寸加长到十吋。
卫靖扳出乌钢短刀,俯身闪过一只迎面扑来的野狼,顺势在那狼颈上一划,那狼立时毙命,脖颈之处血流如注。
狼啊狼,不是我要杀你们,你要吃咱们,咱们也不能坐以待毙呀!卫靖嚷嚷著,身形越来越快,只见他将杨家擒拿手中的抓、勾、掠、拐、摔、按、拿等手法,以八手小刀使之,每一刀都划在野狼的颈子上,那些野狼全都一刀毙命。
小剑王的擒拿手法倒真有老先生的风采。
茶水店老板见卫靖虽持小刀,但骨子里却是实实在在的杨家擒拿手,这才对他另眼相看。
余下的六七只狼自知不敌,纷纷窜回了林间,四处逃窜,猴儿们尖声叫著,一部份奔跳著去追那些狼,一部份则跟在卫靖一行人前后左右,护送他们上山。
卫靖见到了洞屋,院子、屋上都积满了落叶尘埃,他呼啸几声,猴儿们纷纷自树上落下,一只只排整队形,听著卫靖发号司令。
樊军,带几只猴打扫鸡圈;公孙遥,带几只猴清理仓库;贝小路,带几只猴把地上的落叶给我清干净,记得别随地大便啊……杨仇飞行事随意洒脱,懒得替兵器、猴子部下取名,因而百兵之中的武器大都无名,仅以兵一、兵二称之,一干猴部下的名号也是猴一、猴二以此类推。
卫靖开始与这些猴儿相处时,便替一些较聪明、猴群之中地位较高的猴儿取上姓名,大都是他以往的朋友姓名。
那些猴樊军、猴公孙遥、猴贝小路等一只一只领了号令,歪头歪脑领著部下赶往洞屋旁的小储藏室里,找抹布、扫把,准备打扫他们的故居。
外公,今晚月色美,你在这儿和茶老板聊聊,我让猴儿把屋子里打扫一番,整备干净再让你进屋。
卫靖和工人将板车上那一箱箱、一篓篓的兵刃、杂物卸下。
茶水店老板看了看杨仇飞,沉声地问:老先生,那英雄会订在五月,离现今尚有四个月,您去不去?我去凑个什么热闹。
杨仇飞淡淡地说:我还得修订《百兵》、打造天下第一剑呢。
卫靖扛著一只木箱要入屋,来到门边却见那洞屋木门竟破了个大洞,里头黑沉沉一片,他气恼地嚷嚷:哪个家伙将我家门给拆了?几只猴儿早已进了洞屋,在里头吱吱叫著,像是受到惊吓,卫靖怔了怔,他听得洞屋深处几只猴儿不知在和什么玩意儿争斗著。
突然一声低沉兽吼自洞屋之中传出,卫靖正觉得奇怪,取出八手想入屋一探究竟,那茶水店老板已经高声叫了起来:小剑王,别进去,那是熊叫声──什么?卫靖又惊又气,朝里头吼著:里头的熊,给我出来,这儿不是你家──卫靖以往便有与阿喜说话的习惯,在山中三年,每日和猴子说话惯了,他便理所当然地认为所有动物都听得懂他说话。
卫靖叫嚷几声,听见了几只猴儿发出的惨叫声,惊愕地推开门便想入内,但右臂让那茶水店老板一把抓住,茶水店老板叫著:别进去,你没听我说里头有熊吗?熊很厉害吗?熊直直站起,你只到它的胸腹,它大掌一挥,大概也只有闯天爷在世时能接得下!茶水店老板嚷叫著,架著卫靖的肩要将他提起拉出,但觉得卫靖力气甚大,全然拉不动。
卫靖久居山间,长年持重锤打铁,每日不是与杨仇飞习武练剑、便是与猴子比赛爬树,不知不觉也练就一身怪力,卫靖还在幻想那熊长得什么样子,听见茶水店老板不住骂他,这才回神,退到了院子,他已听不见洞屋之中的猴儿叫声,知道猴儿已让那熊给咬死,便忿忿地转身来到那堆杂物箱中翻找,他打开一只大箱子,里头是一堆护手、铠甲等家伙。
他翻出了自己亲手打造的家伙──卫大爷爪。
这是一双钢制护手,这护手分为两个部分──前臂与掌,前臂外侧有著弧形护甲保护,护甲结构有数层,抵著手臂的内层是柔软的棉布垫子,中层是竹片,外层则是指头粗厚、防御刀劈剑砍的乌钢片;掌的部分则是手背、指节外侧皆有内衬棉布的钢片保护,拳头握起时那四个突出指节处,造得尖锐外突,有如指虎一般,掌缘、手肘、虎口处都有著大大小小的突出棱角,便连指尖处,都造得尖锐突出,如同兽爪一般。
洞屋之中那低沉兽吼更加响亮,一只大熊撞开了门,步了出来,口中还染著红血,神情凶暴,似乎像是让猴儿们吵醒,十分愤怒的样子。
你这家伙,霸占咱们的家,还杀我手下?卫靖哼哼说著,抖了抖双臂,使得卫大爷爪发出喀啦啦的声响,他身子低伏,模样好似要与熊角力一般。
小子,不要命啦?持长剑远斗!别跟它近身肉搏,野熊比你更善于近身搏斗!杨仇飞高声呼唤,身子微动,便要出手。
老先生,您身子有恙,别轻举妄动!茶水店老板抢先一步,从一名工人手中抢过一支火把,持使弯刀攻向那熊,但他弯刀比卫靖八手长不了多少,他虚砍几刀,不敢靠得太近,只盼以火把吓退那熊。
茶老板,你退开!卫靖摸出八手,上扳出一截铁支架,下扳出一截铁支架,那两支架之间连著一条弦线,竟成了一张小弓,他俯身一摸,自绑腿处那小挂袋里拈出一枝箭,搭上弓便朝著熊射去,射中熊的肩头。
那熊中箭吃痛,猛地站了起来,抡起一掌便往茶水店老板脑袋上打,茶水店老板向后弹退,抡动火把护身。
卫靖奔冲而去,又射一箭,射中那大熊后脚掌,那大熊晃了晃,就要倒下,卫靖动作极快,射出箭的下一刻便将弓收上了,转而扳出小刀,低身窜近熊的腰侧,低身刺去,刺进熊的腰腹。
只听得熊嚎叫一声,挥掌一打,卫靖抬手格挡,轰地一声给打得腾空向后飞弹,他落地之时捂著左臂,甩了甩,嘿嘿笑著说:茶老板,谁说只有闯天爷挡得下熊掌?那熊朝卫靖奔去,卫靖弓身弹起,连连后退闪避熊击,同时将小刀合上,扳出铁钩,忽然一团焰光闪来,打在那熊的脑袋上,是茶水店老板掷来的火把。
那熊再度站起,吃痛吼叫,卫靖趁这机会,挥手一钩勾在那熊的右前掌上。
喝──卫靖大喝一声,伸脚拐在那熊后腿中箭处,使其站不稳,同时以八手铁钩扯动大熊前掌,另一手猛击在那大熊前臂关节处,这三个动作几乎同时完成,将那大熊拐摔在地。
但大熊皮肉筋骨终究比人粗壮太多,倒地刹那一个翻身张口乱咬,挥掌乱击,一掌划过卫靖大腿,登时在卫靖大腿划出数道口子,鲜血长泄而出。
哇!卫靖一个不稳向后仰倒,跟著又翻身弹起,朝著扑来的大熊猛踹一脚,踹在那熊鼻子上,那大熊鼻子让卫靖一踹,痛得在地上打滚。
卫靖那八手还挂在熊的前掌之上,他终于反手要抽拔长剑,但熊再度起身朝他冲来,卫靖只得回手抵敌,双手抬起,受那大熊一掌,他虽顺势翻腾,但双臂仍疼痛欲裂,恨恨地喊:力气比樊军还大!小子,闪一边去!杨仇飞一声高喊,身形已拦在卫靖身前,长剑一出,直直穿入那扑来的大熊颈子,跟著身子后仰,避过了大熊临死前的一掌。
但杨仇飞终究病了,没完全避开大掌,脸颊给划出一道血痕。
啊,外公!卫靖大惊,连忙扶住杨仇飞,见他脸上那血痕并不甚深,这才松了口气。
杨仇飞站定身子,连连喘气,他挥手在卫靖脑袋上狠狠敲了个爆栗,怒叱:小子,想当剑王,再等几年吧!卫靖吐吐舌头,想抬手揉揉脑袋,怎知双臂却难以抬起,竟是给那大熊打得麻了,他喃喃地说:要是我这在卫大爷爪的护臂处造几枚尖刺,那大熊便讨不了便宜了。
他边说,边走到大熊尸身边,将挂在熊掌上的八手取下,他见那大熊身上多处创伤,死状甚惨,不由得叹了口气,喃喃说著:啧……在这山上便如同野兽一般,互相厮杀才能存活……人和人之间,也是这个样子。
茶水店老板缓步走来,拍拍卫靖肩头,又在那大熊脑袋上补了一刀,确定它死得透了,这才招呼那些看傻了眼的工人,将这大熊尸身捆绑,准备搬下山卖钱。
□数日之后,卫靖大腿伤势差不多好了,在百来只猴儿的协力之下,洞屋内外也整理成当初原貌。
茶水店老板带上了几只鸡,让卫靖饲养,杨仇飞每日在洞屋之中养病,渐渐感到不耐,他见卫靖忙进忙出,拿著那些钢铁块把玩,心痒难耐,数度要上打铁工房,都让卫靖劝回。
剑神大老爷,你心急什么,等你身子好了,再起来打铁,这几天让剑王我先玩玩。
卫靖倒了杯茶奉上。
杨仇飞哼了哼说:你拿其他精钢玩,别拿咱们造出的月儿铁来玩,要搜集足够的炼钢材料可不容易,这两年你跟我东奔西走应当知道。
啊──卫靖当然是极不甘愿,他从早到晚、嘟嘟囔囔地抱怨不休,杨仇飞拗不过他,便答应让他拿一块月儿铁打造,剩余两块如何也不能碰。
卫靖兴奋极了,但接下来几日,他显得心不在焉,时常倚著树干发呆,他在犹豫要将自己那一块月儿铁,打造成什么样的武器。
这一日,杨仇飞大清早便拿著他的百兵草稿,在院子之中走来晃去,卫靖在树上见了,翻身下树,急急嚷著:外公,你病还没好,别出来啊,外头很冷啊!我病好了。
杨仇飞哼了一声,往打铁工房走去,卫靖拦他不住,只得赶紧备了早餐,端入工房要他快吃。
外公,你便是要打造一把胜过兵九十九的月儿铁剑是吧。
卫靖随口发问,他甚早之前便发现,杨仇飞近年的几本《百兵》修订本,里头大都只记载到兵九十九,那柄兵九十九月儿铁剑,也是杨仇飞所铸兵器之中,最厉害的一柄剑,能劈钢断铁,但杨仇飞对这把神兵却不甚满意。
这是因为兵九十九之所以厉害,全来自于铸材本身绝好之故,杨仇飞每每想到即便由任何一个铸剑师使用这月儿铁打造长剑,便都能胜过他《百兵》之中的神兵利器,便觉得不快,这也是他晚年之后费心钻研炼制人工月儿铁的原因,他想凭一己之力,造出绝顶钢材,这便不是坊间那些二三流师父能办得到的事了。
也因此,杨仇飞之后的《百兵》修订版本当中,在兵九十九之后,便始终空缺,为得便是留给那兵一百──使用自己炼制出的绝顶钢材所造出的绝顶神兵。
什么兵九十九,是兵九十八!杨仇飞瞅了卫靖一眼。
啊?卫靖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那柄月儿铁剑,是兵九十八,不是兵九十九。
明明是兵九十九……卫靖翻开一本《百兵》,指著上头那记载著兵九十九月儿铁剑的页面这么说。
我不是开始重新改写《百兵》了吗?那把月儿铁剑,我改成九十八了。
杨仇飞嘿嘿笑著说。
啊,我知道了。
卫靖哼了哼,说:外公,你给我一块月儿铁,自个儿留两块,你想打造两柄兵器,所以将兵九十九降为九十八是吧。
不。
我要造出新的兵九十九,至于那兵一百,我不打算造了,那并非人工锻造得出的东西。
杨仇飞起身来到桌边,抚摸著木桌上摆著的那三块月儿铁块,淡淡地说:这一次,是我最后一次修改《百兵》,以后不会再修改了,即便修改,也是让你这小剑王去修改,杨仇飞的《百兵》,应当已经齐了……咦?外公,我不懂,你说什么?为什么你不造那兵一百,那是什么兵器?为什么无法以人工锻造,你已经设计出来了吗?卫靖连连追问著。
我杨仇飞……为了追寻这天下一百兵器,耗费了许多年、许多个日子,现下想来,却也十分可笑。
杨仇飞闭目不语,好半晌后才睁开眼睛,说:前些年我仍然十分自负,这几年想法却慢慢地改变了,我常常想起那些老友,你爷爷、李闯天、王八蛋贝绿……杨仇飞顿了半晌,继续说道:兵刃终究是死的,人则是活的;兵刃伤了、断了,生把火便能修铸,人死了却不能复生……在许多年前,我杨仇飞、那号称天下无双的李闯天、王八蛋贝绿,我们手中拿著的可不是什么神兵利器,我的长剑是抢来的、李闯天的破刀是捡来的、贝绿那王八蛋更好笑,他小时候专捡石子掷人,之后掷得准了,便掷飞刀,但他的飞刀也是偷来的。
哈哈,哈哈!杨仇飞忆起往事,不由得朗声大笑了起来,但随即神情转为严肃,看著卫靖说:但你知道,咱们凭著那些破铜烂铁,干下了什么好事吗?卫靖喃喃答腔:杀土匪?是,杀土匪,咱们杀了很多很多的土匪。
杨仇飞笑著说:不但杀土匪,还造神兵──我们三人,只花一夜,便造出了兵一百,我后来却忘了这事儿,直到这些年才渐渐想起、渐渐领悟,哈哈!老糊涂啦。
只花一夜造出兵一百?那到底是什么?是刀还是剑?卫靖听得茫然,不停追问。
是。
只花一夜。
先杀土匪、再铸神兵……杨仇飞又闭上了眼,缓缓地说:在那黑风冈上……□这一天晚上,大风无云。
杨仇飞喝了药汤早早入睡,卫靖尚在大院子之中看著天上月色,他抚摸著八手,扳出乌钢刀,闭上眼睛,缓缓地使动,心中遥想今日杨仇飞和他说的故事,是在那数十年前,在动荡飘摇的海来市里所发生的一些往事。
是关于兵一百的故事。
在那一年,土匪纵横,杨仇飞与李闯天为了从土匪手中解救那闯下大祸的好友贝绿,所干下的一件惊天动地的事。
兵一百……卫靖一面缓缓使刀,一面背诵著杨仇飞白昼和他所说,李闯天生前讲过的那些话──别看我手上这刀平乏陈旧,拿在土匪手上,只是把污秽恶刀,拿在我手上,可要大放光采。
今晚看我,斩人脑袋,斩开人心,我要斩的不只是土匪的心,也要斩开海来那千千万万百姓们的心……于是,那一晚,杨仇飞与李闯天摸入了黑风冈上的土寨,凭著一把破刀、一柄烂剑,不但救出了那个专门惹是生非,后来的飞雪山庄庄主贝绿,也将黑风冈上的土匪杀尽,砍下了两百一十七颗脑袋,在太阳升起之前,快马运送回海来市,高悬于城门之上。
消息像狂风一般传遍了整个海来,海来市的百姓终于醒觉,即便恶如土匪,却并非打不倒的。
那一天,霸占海来市数个月的十八路土匪们,遭到了海来居民前所未有的起义抵抗。
李闯天三人,只花了一夜,便替海来市数百万人,造出了天下第一神兵利器。
百兵之首,是为人心。
卫靖喃喃祷念,缓缓睁开眼睛,看著天上那又圆又大的月亮,静默半晌,这才开口说:月神呀月神,我外公时常说月儿铁是从月亮上落下来的钢铁,他常说他能炼出这月儿铁,便是神了,所以自称剑神,若是触犯了你,你可别介意,我外公脾气古怪,但人却不坏。
你总是在这深夜发光照耀著大地,想来你都白天睡觉吧……你在那么高的天上,你应当看得见我爹,他现在做什么呢?你应当看得见公孙遥、樊军、牛大哥、老许、水半天、张大妈……还有飞雪山庄那些人,他们现在做什么呢?我又做了什么呢?我认识许多朋友,他们都是很好的好人,我听说过许多昔日英雄,他们干下了一些可歌可泣的事。
三年之前,小母猴贝小路还只是个黄毛丫头,但她已经懂得行侠仗义了;公孙遥只大我一岁,当我带著阿喜四处溜达闯祸时,他便有了牺牲生命以报故人之恩的觉悟了;樊军为了照顾我,莫名其妙地和我去大扬府闹事,我能有他那般的义气吗?卫靖呀卫靖……卫靖从向月亮说话,转而向自己低语:何年何月,你才能打造出自己的兵一百?你能赶上他们,成为一个在许多年之后,仍然受大家尊敬的英雄吗?卫靖昂头看著月光,缓缓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