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有两个男人叠起来那么高,漆黑的厚重门板边缘包覆著一掌宽的竖长金边,此时天色尚早,大门仍是闭著,门外站著数个守卫帮众。
若是离这门近了,便看不著门栏上方那巨大匾额。
于是刚跳下马车的卫靖便后退几步,还是看不著,他又更后退许多步,这才瞧见那匾额上头三个方桌大小的红字──闯天门。
曲子燕向几个守门护卫示意开门,守卫们拉著门上的金环当当敲了几下,听见里头也传出当当回应声,便分立两侧,二人一组,拉著那大门金环,将门拉开,门的后方也有守卫推动大门。
别瞧了,快来吧。
曲子燕向卫靖招了招手,领著几个月临堂帮众,带著卫靖穿过这巨门,进入一片辽阔广场。
哗──卫靖张大了口,左右看著,广场两旁耸立著一栋栋别院楼房,广场更远之处,有一座高耸巨楼,卫靖数了数,那巨楼约莫有十四、五层,在巨楼的最顶端,还有数只高塔向上爬长,这巨楼的最高点,几近二十层楼高。
这如同皇宫大殿的闯天门总坛巨楼,于第一次英雄会前破土兴建,第二次英雄会前完工,为帮主李靡、八长老安身之处。
卫靖背著一只大袋,身后跟著四只猴儿都身穿孩童衣服,头戴瓜皮小帽,滑稽古怪地跟在卫靖后头走。
他们经过了广场,经过了层层守卫帮众,来到巨楼前,又是一扇大门,大厅里庄严肃穆,有一张巨大的立牌立于大厅白墙上,上头是闯天二字。
大厅四角都有向上楼梯,曲子燕一行直直向上,一连爬上数层楼,卫靖呼了口气,说:这总坛里的人也不简单,成天这么上上下下,一干练武汉子也就罢了,便连李帮主、八长老都这么爬楼梯吗?曲子燕起初没有答他,经他一再追问,这才回答:李帮主有专属座轿,平时进出都有人负责抬轿,八长老也是如此。
嗯,不愧是一帮之主,十分神气。
卫靖点头称是,他们来到了第九层,便不见继续向上的楼梯,第九层楼景致肃穆,一柱一柱巨大梁柱耸立其中,完全没有隔间,如同一个宽阔的点兵大殿,在九楼大殿中央后方,才有一座向上楼梯,通往十楼长老厅,为八长老的专属厅堂,十一楼是神武厅,为神武堂的驻扎厅堂,十二楼名为虎踞厅、十三楼名为龙蟠厅、十四楼名为闯天厅,这龙蟠虎踞两厅本设计为李晟、李岳的专属厅堂,闯天厅则设计为纪念李闯天的专属厅堂。
巨楼建成之后,李岳已流落百叠屋村,李晟独居龙蟠厅,将虎踞厅作为宝贝儿子李靡的专属厅堂。
而现下,李靡则是一人独占三个广阔厅堂,轮流居住,住得腻了,便差人重新设计装潢,他则转去新装潢好的厅堂享乐玩耍,悠哉自在。
十五楼其中一半为辽阔的顶楼庭院,铺设洁白石板,有花园水池,另半边则耸立三座观景阁楼,一为楼高三层的千醉阁,二为楼高四层的采星阁,三为楼高五层的望海来,在那三座观景阁楼里,能够将整个海来市中心的景致一览无遗,还能望见大海。
卫靖跟著曲子燕,前往十楼的长老厅,长梯末端通往一处肃穆厅堂,飘荡著檀木香气,厅中一条长桌已坐满,便是八长老,八长老长相各自不同,但神情却相差不多,都是一副冷然样子。
曲子燕对八长老说:八长老,这位便是剑堂副堂主,卫文先生的公子,卫靖。
行了,曲副堂主,你忙你的吧。
一个长老如此吩咐,曲子燕拱了拱手,领著月临堂的人马下楼。
长桌左手数来第二个长老开了口,说:杨老先生贵体尚好?我外公他这次下山,路途中受了风寒,现下由几个传话人照料,我心急想快点见我爹爹,便自行先来,便托曲姑娘捎个话……卫靖这么说著。
你身后那四只猴子是做什么的……?右边数来第一个长老开口。
这些猴子本居住在山上,机灵泼皮,我外公收养了它们,久而久之,这猴子便通了人性,我这次下山,便带著四只在身边,我外公身旁还有一堆,共百来只猴儿……带这么多猴儿前来是为了什么?左边数来第三个问。
呵呵……卫靖尴尬一笑,说:我在山上闲来无事,便逗著猴子玩,训练这些猴儿戏耍,它们十分聪明,一教就会,我心想以前不懂事闯下大祸,这次英雄会总得做些补偿,这猴儿戏难得一见,我便想将功折罪,让这些猴儿表演表演,逗逗大家开心……帮主事务繁忙,恐怕没时间瞧你这猴戏。
左数第二位长老发出了冷笑,他顿了顿,问:咱们和杨老先生也是旧识,杨老先生这么些年销声匿迹,数次神兵大会都未与会,怎地这次便有这兴致,千里迢迢地下山上海来?呵呵,不瞒各位,全都是因为我……卫靖搔了搔头说:我三年没见爹爹了,实在想他,平时却又不知用什么借口独自下山来找爹爹,恰好这次闯天门举办的是英雄会而非神兵会,这英雄会是为了要征讨土匪,可不是单纯比刀试剑,我逮著了这机会,便成日和我外公说那土匪坏话,要他无论如何也得下山出一份力;再则当初他虽将《百兵》给了我爹爹,但这几年可也没闲著,每日钻研新武器,我便抓著这点激他,说《百兵》到了我卫家手中,必要发扬光大,经我爹爹和两个伯伯研究改良,即便外公再费苦心,可也赶不上我卫家改良后的百兵武器。
我外公的性子你们应当也知,我这么说,他哪里受得了激,这便答应要来与会,要带著他那批新设计出来的武器来和我爹爹、我大伯二伯讨教讨教。
哼哼……那长老笑了笑,说:你可也真孝顺,杨老先生会将《百兵》给你爹爹带来,还不是为了保你和你爹爹,你却以这书激他。
我外公年纪大了,现下对许多事也开始迷糊啦,我拉他上海来,让他见见老朋友,让他念念旧,也不是什么坏事。
他那新《百兵》当真厉害,里头神枪神剑的,要是永远藏在山上那多可惜。
我倒是希望外公能在海来定居下来,三天两头和我爹爹研究研究,剑王脑袋里的绝妙点子辅以卫家精炼铸工,集两家之大成,截长补短,这造出的兵器可多么厉害啊!卫靖天花乱坠地说。
卫公子,你说的挺有道理,杨老先生本人又是怎么想?剑王一向独来独往,他怎么会愿意在海来定居,和你爹爹讨论铸兵呢?一个长老插口问著,似乎对卫靖一言颇感兴趣。
卫靖嘿嘿一笑说:我外公只是脾气倔强,可不是铁石心肠,以前他独身一人,现下有了我这外孙,他总不能将我一辈子锁在山上,我也不愿和他分别,但也想念我爹爹,最好的办法便是他们住得近些,他现下不像以前那么精明,这英雄会上让他见见老朋友,多哄哄他,说不定他便愿意留下。
你那袋东西里便是你口中的‘新百兵’?其中一个长老问。
这倒不是……卫靖摇摇头,将他那大袋中的一十二样兵刃都取出,一一介绍,大半是刀和剑,也有短叉、短戟、弓弩、圆盾等攻防兵器。
他解释说:这些东西是我自个儿打造的,是我自己的作品,带给爹爹看的。
八长老也稍稍检视了那些兵刃,不时提了些问题,卫靖也一一回答,多半是些铸工、材质之类的问题。
最后,八长老们满意地点了点头,说:很好,卫公子,你去见你爹爹吧,你爹爹正忙著铸造英雄会上神兵大赛时,帮主的专用武器,他只一人,没有帮手,你便去帮帮他。
至于杨老先生的事,咱们再行商量,看要如何恭迎他老人家。
卫靖赶紧问:我不需要向帮主亲自赔罪吗?三年前我当真太不知分寸,结识了些坏朋友……一个长老说:帮主大人大量,你爹爹到来时便将误会讲清楚了,现下你爹爹是帮主专属铸剑师,帮主又如何会与你计较这些小事,你去吧。
谢谢长老爷爷。
卫靖拱了拱手,将兵器收拾妥当,领著猴儿下楼。
月临堂的人早已经离去,只有曲子燕独自一人在八楼等著,她见卫靖安然下来,也松了口气,领著他出了这总坛巨楼,转往广场一侧的别馆。
卫公子,里头便是铸剑阁,你爹爹就在里头,你进去就能够找著他了曲子燕指著那门上立著「剑堂的楼房说,由于广场辽阔,卫靖远远便听见那剑堂中发出的敲击声响,他心中有些激动,反覆吸吐了气息,这才要抬脚走去。
等……等等!曲子燕突然又叫住了卫靖,犹豫半晌,这才开口:卫公子,你和樊大哥是十分要好的朋友对吧。
不是十分要好,是百分要好的朋友,要不是他,我不知死几次了。
那么……樊大哥心中是否有喜欢的女子?曲子燕右手捏著左手,总算将深藏心中的问题向人问了。
呃?卫靖怔了怔说:我倒以为你俩是一对呀!不!还不算是一对……曲子燕连忙摇手,说:我和樊大哥也是朋友,很要好的朋友。
是吗?有比我和樊军更要好吗?卫靖见曲子燕拐弯抹角,便起了捉弄之心,他说:我和樊军曾经打过架,也曾在一个黑漆漆的山洞里一同睡觉、一同撒尿、一同烤鳄鱼肉吃,还喜欢上同一个姊姊呢。
我想你应当没有和樊军一同睡过觉、一同撒尿……当然没有!你和他同是男子,与我的情形大不相同!曲子燕听得卫靖说喜欢上同一个姊姊时,一颗心登时揪了一下,接著又听他胡言些难以入耳的话,赶紧大声驳斥,但她仍想知道那姊姊的事,便追著问:你方才说和樊军喜欢上同一个姊姊,那姊姊……是谁啊?卫靖默然,他倒不想提起温于雪的事,但随口说溜了嘴,便不知该如何转开话题,便只好说:是一个很漂亮的姊姊,是我的青梅竹马,比我大了几岁,你还是别问了,那姊姊已不在人世了。
曲子燕心中凛然,一下子像是明白了什么,又有些松了口气,她说:樊大哥有时看来无精打采,像是想著人一样……说不定他在想你啊。
你别胡说了,我和他只是好朋友。
是吗?可是这两天有一晚上,我和巡捕房那些家伙喝酒聊天,樊军大概喝得多了,便一直喊:‘曲姑娘呢,曲姑娘在哪儿?’大伙儿说你已回月临堂了,樊军便不甘,直嚷著要找你说话,我们都觉得奇怪呐,怎地白天还看你们出双入对,却没说几句话,到了晚上他又想你啦,我们便这么问他,你知道他怎么说吗?卫靖神秘兮兮地问。
曲子燕摇了摇头,又是期待又是紧张地问:樊大哥他怎么说?他说:‘我想和曲姑娘说话,不想和曲副堂主说话!’曲姑娘,樊军他对闯天门没有太大好感,你应该也清楚,你每日配著剑找他,便好像是去巡视下属一般,他当然郁郁不乐了。
卫靖摊著手说。
这……可是我……曲子燕感到有些委屈。
我教你好了,你找一天黄昏,将樊军带到通天河畔,顺便买点酒菜,酒是越烈越好,你先大口喝下几杯吓吓他,他便会开始抢著替你喝,然后问你发生了什么事,你再将你满肚子的话都对他说出来,他听了应该就会想要搂搂你的肩了。
卫靖胸有成竹地说。
我才不信。
曲子燕哼哼地说,但倒是暗暗记下卫靖这番建议。
卫靖又补充:不过你得先找巡捕房中的张大妈帮忙,只有她能帮你,其他人都靠不住。
你让张大妈替你看著其他人,不准他们踏出巡捕房一步,否则那些讨厌鬼若是好奇,一路跟到通天河,偷听你们讲话、偷看你们搂搂抱抱,再回巡捕房一传十十传百,那多讨人厌啊!这倒挺有道理的,那样的确很讨人厌。
曲子燕又确认了一遍:找张大妈,而不是其他人。
是,只能请张大妈帮忙,若是和其他人说,那肯定完蛋,那些家伙会在英雄会上到处逢人就说。
卫靖信誓旦旦地说。
曲子燕也打了个颤,心想那还得了,她若有所思,匆匆和卫靖告别,独自离去。
卫靖看著曲子燕的背影,心中倒是替樊军高兴。
樊军个性外冷内热,顶著硬汉形象,许多事都憋在心中不和人说,卫靖看在眼里,倒也瞧得清楚,他心知樊军酒量极佳,即便是醉了也不可能说出想和曲姑娘说话,不想和曲副堂主说话!这些东西。
但既然曲子燕如此揪心挂念,他便自作主张瞎吹鬼扯一番,再将当年李岳替伶儿挡烈酒不过三的那段过往经历移花接木,要曲子燕照著做,心想说不定这么暗中推上一把,便能在星夜河畔推出对佳偶来。
嘿嘿……卫靖倚靠在门边,假想著平时自信干练的曲子燕红著眼睛灌喝烈酒,一旁的樊军一把抢下酒瓶大口喝干,两人于是开始拉拉扯扯搂搂抱抱。
一想至此,卫靖不禁笑了起来,心想他虽然建议曲子燕去找张大妈帮忙守著水半天那干好事之徒,但自己若逮著机会,非得要上河堤偷听一番,若能瞧见那硬汉捕头与月临堂副堂主醺醉动情的模样,以后朋友聚会便不愁没有压箱笑话了。
便在卫靖看著天空贼贼窃笑之际,背后让人给拍了一把,他回头,尖叫出声:爹爹──阿靖!卫文一身素装,模样看来比三年前老上许多,满头大汗,手上还抓著一只布在脸上擦,他也瞪大眼睛看著卫靖,喃喃地说:你长成大人了。
卫靖一阵惊喜,便要转身扑抱卫文,但他现下身形精壮,比卫文还高了几吋,一扑一撞,将卫文撞得后退了几步。
性子倒是一点儿没变!卫文笑骂著,捏了捏卫靖的胳臂,又拍了拍他的肩,连连点头,心思潮涌,说不上话。
爹爹,我有许多话要和你说,也想听你说说话,你现下在忙吗?卫靖急急讲著。
卫文呼了口气,擦擦汗说:我是在忙,几把家伙还得继续加工,英雄会上等著用呢。
我来帮你!卫靖二话不说,卷起袖子,背著那只大袋步入剑堂,四只猴儿便留在门外嬉戏玩耍。
爹爹,你瞧瞧我打造的这些家伙,也让我瞧瞧你打造的家伙。
卫靖进入剑堂,里头十几只木柜、架子上满是刀剑兵刃,跟著进入后头铸剑工房,见到工房中陈设与昔日小原村自家工房有些相似,心中激动,迫不及待地将背上那大袋卸下,取出所有兵刃摊放,跟著又四处摸索,看著父亲所铸兵刃。
他见到木桌上摆放著几柄尚未完工的刀剑,他见那几柄兵刃模样有些熟悉,心想定是李靡要卫文按照《百兵》铸造兵刃,为的是在英雄会神兵赛上风光得意。
这几把还没打好,你去瞧瞧其他的。
卫文指了指另一张桌子上摆放著的几柄兵刃。
卫靖上前举起一把,那剑样貌特异,剑身前头五分之一,尖锐锋利,后五分之四,却包覆著粗糙厚实的夹层钢铁,这夹层钢铁由数片互异钢铁夹打而成,表面粗糙且还带有尖粗锯齿,这两段式设计,前五分之一作为刺击之用,后五分之四便用来对付敌手刀剑,不论对手持使软剑硬剑,若是与这怪剑挡格互架,必然伤痕累累。
一旁还有一柄模样张狂的重刀,那重刀形状如同五爪恶龙,弯曲庞大的刀身还张扬出数只狞曲弯刃,那些弯刃有些锋锐,有些嶙峋,不论是对人或是对兵刃,都有强大的破坏力。
瞧来瞧去,还是咱卫家的刀剑漂亮。
卫靖又翻看了几把完工兵刃,各有各的独特之处,虽说都是从《百兵》中改良出来的兵刃,但样貌上便硬是好看了一大截。
剑王武功超绝,智慧过人,然则剑王铸兵之道,也深受其本身武者气息影响,一心造出天下最实用的玩意儿,在这一点上,便与我卫家铸剑之道有了分歧。
卫文凝神看著手上那柄闪耀发亮的锋锐长剑,轻轻转动手腕,仔细观察那锐剑各个角度闪现的反光,和闪光之后浮现的文字,他说:一柄打不断、折不弯、斩铁如泥的兵刃,自然是绝世神兵,但却不是卫家铸剑技艺首要追寻的目标,因此咱们也未耗太多心思在其之上,我们追寻的是在那千锤百炼之后的心血艺品,而非能杀最多人、砍断最多兵刃的工具。
卫靖反覆咀嚼父亲所说的这段话,明白父亲与外公两者对于兵刃执著的不同之处,他呵呵一笑,说:爹爹……你在小原村打造锄头菜刀这么些年,今天我第一次听你讲话像个铸剑宗师,闯天门可将你藏在骨子里的豪气给逼出来啦!卫文哈哈一笑,也瞧瞧卫靖带来的那些兵刃,对于其中精巧之处,也颇为折服,父子俩讨论了一会儿,手便开始痒了,卫靖开始翻找这儿最重的锤子,敲敲打打起来,卫文也兴致盎然地研究起卫靖带来的数种奇异铸材配方。
时间像是风一样地吹过了。
□啊、啊!卫靖指著那三个提著餐盒前来送饭的男人,欣喜嚷嚷著。
牛大看看卫靖的头,又看看卫靖的脚,说:你长大了。
小卫,咱们知道你来,特地来看你的,平常咱们就窝在斜对面那座楼中,你如果无聊,来找咱们闲话家常。
牛贰拉起卫靖右手,拍拍捏捏。
牛参指著卫靖呵呵地笑,嘟嘟囔囔也不知讲些什么。
现下牛家三兄弟同为闯天门食胜天堂中的帮众,在八长老的指点下,李靡并未深究牛家三兄弟当年擅自解散铁角堂的罪责,只是将他们安排在食胜天堂里作为一般帮众,那食胜天堂的堂主,自然就是胡白了,胡白手下一干武厨子,有三分之一被分派在总坛之中专责烧菜,胡白每月也总会来到总坛一两次,亲手替李靡烧些他四处寻访学来的新菜色。
这晚,卫靖与卫文彻夜长聊,将他三年来的点点滴滴,都说给了卫文听。
隔天卫靖便在剑堂工房中厮混了一天,再隔天亦然,卫靖开始有些不耐,他问卫文:爹爹,李帮主很少下来吗?怎地我都没见过他?你想见他?卫文随口应答:你不怕他责怪你以前放火烧了他的大扬府?火不是我放的,是贝小路那个小偷放的。
卫靖解释说:我只是好奇李帮主这三年来改变多少,是瘦了还是胖了。
那你今晚便可见到他了,晚上李帮主要验验货,想瞧瞧我所铸兵刃进度,因此有一场饭席,你可以同去,不过可别多话。
是吗?那太好了。
卫靖眼睛闪闪发亮。
这饭席于总坛巨楼中的三楼宴厅一间雅致小房中举行,同桌的还有八长老、卫文、卫靖等人。
李靡则独自坐在一张大桌后,身后站著一个瘦小护卫,双眼青蓝,便是青眼儿,青眼儿的模样一点也没变,便像个少年似地,三年之前他模样看来比卫靖大些,此时模样却像是卫靖的弟弟一般了。
你别瞧人家模样年少,他比你大了十岁。
卫文悄声对卫靖说。
卫靖吐吐舌头,偷偷又瞧了青眼儿几眼,脑子里思绪翻腾。
李靡的模样也没太大变化,便仍是那副嚣张傻样,他将双腿放在桌上,把玩著卫文造给他的腰间配刀,直嚷著:好顺手,好漂亮!唉呀!唉呀唉呀!卫靖突然嚷嚷了起来,他叫著说:猴壹,这儿你不能进来,快快出去!这隔间小房不甚大,李靡、卫靖父子,再加上八长老、青眼儿,以及送菜的佣仆们,已显得有些拥挤,卫靖这么一喊,立时打断了所有人的交谈与用餐。
李帮主真对不起,我这顽劣猴儿嘴巴最馋,它见我吃东西便跑进来了,我将它赶出去,要它举著水杯罚站。
卫靖连连哈腰鞠躬,拿了一个八分满的茶杯,低声叱著那暂时化名为猴壹的猴樊军。
猴壹此时还穿著孩童衣服,它让卫靖叱骂两句,竟呜呜地哭了,伸手拭泪,自卫靖手中接过茶杯,退到了小房门边,低垂著头,将水杯高举过顶。
卫靖朝它挥著手说:再退一点,再退一点!猴壹便也缓缓地向后移动,眼睛却咕碌碌地转动,向每一个席上宾客眨起了汪汪泪眼。
咦──卫公子,你还养猴子啊!李靡见那猴壹古怪滑稽,忍不住大笑著问。
是啊,李帮主,我长居山中,养了一百多只猴儿,闲来无事,便训练它们翻筋斗、耍杂技,这些猴儿机灵聪明,一教就会。
卫靖恭敬地说。
还会耍杂技?你让它耍两招瞧瞧。
李靡见到猴壹举著水杯朝他眨眼睛,十分好奇,向那猴儿招了招手。
帮主要你翻几个筋斗,你放下杯子,翻翻看。
卫靖一面说,一面对著猴壹比划圈圈。
猴壹点点头,将杯中茶水喝了,将杯放下,一连翻跳十几个筋斗,还藉著门缘壁面反弹,翻了几个连环筋斗。
猴壹,你喝的不是茶,你喝的是酒,是酒,你醉了,你醉得快昏了。
卫靖比手划脚地对猴壹这么说,猴壹便不再翻筋斗,而是东倒西歪地走起路来,一手比著莲花指,一手拍著肚子,模样好似人类打嗝,一副晕醉模样。
哇哈哈……李靡瞧得乐不可支,指著猴壹大笑。
卫靖继续说:你喝的不是酒,是毒药,你中毒了,是瞎眼药,你看不见,你看不见……猴壹突然定住身子,伸出双手,翻白眼睛,眼皮还颤呀颤地,原地摸索,走了几步踩著茶杯,重重绊了一下却没跌倒,而是腾空翻了个筋斗,他继续摸索,不停踩著茶杯,不停翻筋斗。
好好玩,好好玩,哪有这种事,这哪里是猴子,是人假扮的吧。
李靡大声嚷嚷著。
卫靖指著猴壹说:帮主好眼力,识破了你,你这假猴子,别装了,还不乖乖地当人。
猴壹便不再装瞎,却是恭恭敬敬地将瓜皮帽子摘下,向李靡鞠了个躬,再戴上帽子,举著空杯向每个人做出敬酒动作,然后对著空杯子空饮,摇头晃脑便像是个傻子在自言自语。
李靡笑著说:卫公子,你那百来只猴儿都和这猴儿一样有趣吗?帮主,不是我吹嘘,这等杂耍伎俩一点也不稀奇,这猴儿还会拳脚功夫、舞枪弄棍什么的。
卫靖一面解说,一面对猴壹做了个手势说:露两手让大家瞧瞧。
猴壹立刻扎了个马步,杀杀打出两记正拳,左踢一脚,右刺一肘,还会配合出招喊叫几声。
光出拳有何稀奇,剑王的猴儿当然要会使剑,你使两下剑招让大家瞧瞧。
卫靖朝著猴壹轻抛出一根筷子,猴壹接在手上,突然动作飙快,左突右刺,胡挥乱扫,模样滑稽,逗得李靡哈哈大笑,正要拍掌,那猴壹突然颤了一下,手上的筷子落下,浑身发抖,捂著胸口哎哎两声,倒了。
啊呀──李靡怔了怔,直嚷著:它怎么了?它中剑了。
卫靖解释:它虽然唱著独脚戏,可也十分认真,连中剑也照样要倒地。
卫靖说明至此,向猴壹唤了几声:行了、行了,别死了,起来吧。
那猴壹却仍然一动也不动,卫靖搔了搔头,对李靡说:帮主,这猴儿大概剑伤得重,我喊不醒它,或许帮主呼喊几声,能救得活它。
哈!李靡跳上了椅子,弯著手凑在嘴边,喊著:猴子──起来!猴壹立时蹦了起来,向李靡深深地打了个揖。
好玩──好玩──李靡见这猴儿便和人一样,乐得哈哈大笑,挥著手划圈圈,不停喊著:跳!跳!挥剑!挥剑!猴壹十分听话,翻了两个筋斗后又拿起筷子作剑劈斩;李靡喊:装瞎子、装瞎子!猴壹登时翻起白眼,手上的剑变成了手杖在地上点呀点地;李靡连声喊:翻筋斗、打拳、耍剑、瞎子、打拳、瞎子、中剑、活起来……猴壹便一下子翻筋斗、一下子装瞎子、一下子中剑倒地再跳起来装瞎子,将李靡逗得捧腹大笑,撑膝喘气。
其他人等虽觉得不妥,但见李靡乐成这样,也不好插口,八长老对李靡与猴儿间的玩耍一点反应也无,只是静静地吃些菜,喝几口酒。
卫文倒是有些尴尬,他见李靡不但不责怪卫靖当年胡作非为,此时反而乐不可支,心中悬著的那大石也落了下来,但又觉得卫靖耍弄过了头,隐隐不安。
帮主,它累瘫了,这也怪不得它,平时都是一群猴儿合著耍戏,弄剑的弄剑、舞刀的舞刀、打拳的打拳,看是要群斗围殴或是比武大会都行;除了武戏,它们还演文戏,几只猴子分饰花旦小生,猴姑娘漫步在通天河畔,猴先生便上前搭讪,勾搭调戏、搂搂抱抱……卫靖一面解说,猴壹也手忙脚乱,一猴分饰数角,一会儿演猴先生无赖搭讪,一会儿演猴姑娘娇羞推就,演到搂搂抱抱时,便背过身去,双手反构后背,扭呀扭地,看上去便好与另一只猴儿拥抱一般。
我要瞧猴子群殴乱斗,我要瞧猴子搂搂抱抱,快演给我瞧,快演!李靡大声叫著。
帮主,我那百来只猴儿还在路程之上,还得迟几天才到,我身边便只有四只猴儿,若是帮主不嫌弃,这些天我便编排几出戏让帮主开开心,等我那群猴儿齐了,便排一出大戏,在英雄会上演给天下英雄观看,若是帮主想到了什么好段子,也可以让那些猴儿演进戏里。
李靡可高兴了,连连点头赞许,直嚷著要巨楼之中空出一间房,作为猴儿排戏之用。
于是乎,翌日开始,卫靖便领著四只猴儿进驻巨楼第七层某一间大房中,房中角落摆著四张小床,还有成堆的昂贵水果,和各式各样的戏耍道具。
卫靖每日便在房中训练四只猴子排戏,到了晚上,便领著四只猴儿上楼,通过十楼长老厅、通过十一楼神武厅,通过十二楼装修中的虎踞厅,来到十三楼的龙蟠厅。
龙蟠厅此时的装潢是西域大漠的异族风格,数十个女侍脸上披著面纱、带著覆头包巾,或持著大扇扇风,或端著果盘喂食在瘫躺在那张大椅上的李靡,李靡光溜溜的身子披著一条毛皮,下身只穿著一件绣著一条青龙的短裤。
而立于李靡身后那瘦小男子,一头金发,青蓝眼睛,便是神武堂副堂主之一的青眼儿,卫靖见他目光放远,像是对周遭一切全无反应一般。
别吵啦,来瞧猴子戏!李靡吆喝一声,本来三三两两嘤声燕语著的女侍们,全乖乖地围在李靡左右,或是或趴或坐地聚在李靡大椅前。
帮主、神武堂副堂主、各位貌美如花的姑娘们,今晚这出戏是讲三个猴姑娘争夺一个猴公子的故事。
卫靖清了清喉咙,摇了摇手上折扇,左挥右指,朗朗诵念起准备好的旁白,四只猴儿也活泼表演了起来,按照卫靖的指示,时而捂著眼睛啜泣、时而龇牙咧嘴地跳骂、时而搭肩跳起了舞,三个猴姑娘你争我夺、明争暗斗,抢著去讨好那猴公子。
李靡起初看得呵呵地笑,跟著他对卫靖编排的戏码大有意见,他跳上椅子,指挥起猴子该哭该笑,他不同意卫靖安排三个猴姑娘连续得了疟疾病躺进小棺木里,便嚷嚷著:岂有此理,起来!起来!卫靖也从善如流地指挥:帮主一声号令胜过生死有命,猴姑娘们又活过来了,和猴公子白头偕老、永浴爱河!一个怎么够,三个、三个!李靡笑得合不拢嘴,只著一条短裤蹦蹦跳跳地叫:左拥右抱,亲嘴!亲嘴!在卫靖指示下,几只猴儿便拥成一团,胡乱亲起了嘴。
哈哈──李靡也乐得搂著每一个女侍,在她们嘴上亲著。
隔日,猴儿表演耍杂技、扔瓶子、叠罗汉;再隔日,猴儿斗剑、耍擒拿手;又隔日,四只猴儿们演了一出官匪追逐戏……再隔日的清晨,闯天门新增了个李靡直属的小堂口──猴堂,卫靖谦虚地在帮中朝会时接下了李靡亲颁的堂主令牌,八长老们神色漠然,只是淡淡地说:现下剑王外孙也成了闯天门中人,还高任堂主,不妨便劝说杨老先生也来总坛长居吧。
一定一定!卫靖呵呵地笑说:我会和他说的。
这天正午,卫靖在午宴上,以猴堂堂主的身份,率领四个猴堂副堂主──猴樊军、猴贝小路、猴公孙遥、猴阿喜卯足全力地杂耍演戏,仍将李靡逗得乐不可支。
牛大哥,今晚我想吃牛肉面。
卫靖双手按著厨房那白桌,向正在宰切牛肉的牛大喊。
牛大闷不作声,自顾自地将一条猪切成了数块。
卫靖唤了数声,都不见牛大回应,感到有些自讨没趣,他哼哼两声,看看四周的厨子都忙著,他便轻叹一声说:唉唉,昔日铁角堂的牛堂主现下成了个哑巴大厨,一生都要给关在厨房里替李帮主烧菜煮饭啦,可真埋没了英雄。
牛大瞪了卫靖一眼,喷出一鼻子怒气,却仍没答理他,只是重重将菜刀砍在砧板上,将牛肉清洗、调理。
卫靖见牛大还是不理他,便追著问:牛大哥,怎地你好像在生我的气啊?牛大仍不理睬卫靖,提著几只鸡走来的牛贰倒是插口说:小卫新任堂主,咱们高兴都来不及啦,怎地会生你气?是啊,我全凭一身驯猴本事,夺得堂主之位,是该好好庆祝庆祝,所以今晚我想吃牛肉面。
卫靖得意地说。
哼!牛大瞪了卫靖一眼,又从鼻子发出两怒气。
卫靖指著牛大,向牛贰问:你瞧,他这不就是在生我的气吗?牛贰摇了摇头,苦笑说:大哥,你这又何必,胡先生不也是如此?咱们不也是如此?小卫的爹爹不也是如此?人人各有苦衷,在这时候,很多事都是凑合凑合便算了。
牛贰见牛大没有回应,便转头和卫靖说:小卫呀,我这老哥哥也是个倔梆子,他见你对咱们那第三代帮主阿谀谄媚,瞧得有些不顺眼……牛大这时突然开了口:卫靖,你要在闯天门图个高位我没意见,但可别一天到晚将剑王挂在嘴边,污了老人家一世英名。
我外公确然是英名一世,哈哈。
卫靖也不以为意,拨弄著离他较近的一块牛肉,抓在手上抛呀抛地说:他便曾和我提起牛家三兄弟的事,土匪横行那年,牛大哥只是个小童,便和牛老爸加入抗匪,跟著大伙儿出生入死,此后成立了铁角堂,可一直是闯天门一支剽悍堂口,是非分明,济弱锄强,我外公脾气古怪,可是倒挺喜欢你们,尤其是牛大哥这臭脾气,他说和他十分相像。
哼哼,便是可惜,可惜可惜可惜,可惜可惜可惜可惜可惜……牛大听卫靖可惜个没完,又见他不停抛著手上那块生牛肉,脸色便更臭了。
牛贰笑著说:可惜什么?可惜那威风八面的铁角堂,如今沦落成小厨子,切切剁剁懒懒散散战战兢兢唯唯诺诺,便连心中对我这小子有意见,也不敢直说,空有一身武功,也只能对著死牛肉发泄。
卫靖哈哈笑著,将手上的牛肉抛得更高更快了。
小卫。
牛贰哼哼一笑,忽地出手抓握住了卫靖抛接牛肉那手,说:牛肉是拿来吃的,不是拿来玩的。
你怎么知道我玩过了不吃?卫靖手一弹,将那牛肉自左手弹到了右手,继续抛,同时他让牛贰握住的左手,轻甩摇晃,便震开了牛贰的抓握。
你这手劲倒是不错。
牛贰有些诧异,又出手抓握卫靖手腕,要去抢那牛肉,牛贰的功夫也偏擒拿路子,他出手快绝,但卫靖闪呀闪地便是不让牛贰将牛肉抢走,牛贰不停扣住他手腕,又不停地让他以奇巧手劲挣脱。
牛贰夺了好半晌,始终夺不回牛肉,便停下手,笑著说:小卫,你身手好极了,老先生教了你一身功夫。
卫靖冷笑:是啊,他教了我一身功夫,便是来这儿耍猴戏给各位看倌瞧的,若是各位瞧得不满意,可以在英雄会上和他老人家反应,但他老人家若是不喜欢你的厨子身份,可不知要向谁反应啦?不晓得昔日铁角堂的弟兄们若是前来与会,见了牛哥哥们,要向谁反应啦。
牛大默默不语,牛贰流露出迷惘神情,这时牛参也扛著一缸子水走来,听了卫靖这么说,好奇地问:以前的弟兄要来啊,好啊好啊,我可想念他们呀!牛大哼哼地说:他们来干嘛?堂子早解散了。
来打坏蛋呀,谁坏就打谁,土匪坏就打土匪,财主坏就打财主,那败坏先人名声的、那仗势欺人的、那些满肚子阴险鬼怪的,都打。
卫靖声音虽低,但说得倒十分流畅清晰。
好呀好呀,好久没和人打架了,好像十分过瘾。
牛参呵呵笑著。
我外公那些传话人四处探找,联系上不少铁角堂旧成员,他们拳头可是痒得很,他们的铁角可一直坚韧如钢铁,就怕昔日堂主头上两只角,已软得和面条一样啦。
卫靖淡淡笑著。
牛大双手握拳,闷不吭声,牛贰看看左右,屏著气息,轻声地问:小卫,是剑王要你带话进来的吗?剑王有何打算?咱们现在可是食胜天堂的寻常堂众,无权无势……卫靖点头回答:我知道呀,食胜天堂的堂主当然是那胡大厨子,现在这时间,胡大厨子大概和我外公喝茶去了吧,我猜即便是潇洒如大厨子,此时大概也犹豫担忧许多事,不过他犹豫是因为你犹豫,你犹豫也是因为他犹豫,大家都犹豫,大家都担心只有自己孤单一人成不了事,那便真的成不了事啦。
相反的,若大家都不犹豫,大家的心中都有兵一百,还有什么事做不到?还有什么样子的坏蛋是打不倒的?兵一百?那是啥玩意啊?牛参搔著头问。
卫靖没有回答牛参,他将那块牛肉还给了牛贰,说:牛哥哥,晚上便做碗牛肉面给我吃吧,这三年我在山上抓山猪吃,脑袋里想著的,便都是你们做的牛肉面。
这一日,在那大扬府上的英雄会已经展开,重建后的大扬府比以往更加壮丽华美,庭院中已摆出终日不休的流水宴席,各路英雄好汉成群结队地来,各个帮派团体也纷纷抵达,卸下马车上的厚礼,运进大扬府中。
此时的卫靖仍然在总坛里,他会在十日之后,随著李靡车队,一同前往英雄会上李靡亲临时的盛大晚宴。
这天他也没闲著,他在一群闯天门帮众的护卫下,前往一间饺子馆用餐,他们进入饺子馆时,里头已经坐满了食客,那些食客却不是人,全是猴子。
你今儿个特别真好看!卫靖哈哈笑著,和角落的卖艺叔打著招呼,卖艺叔这天将头发涂胶,梳成了个冲天爆炸、怒发冲冠的样子。
他便是我外公的传话人,是在街边卖艺的,不少猴儿戏码便是他教我的。
卫靖对著跟随他的帮众这么说,他又对卖艺叔说:闯天门八长老心地善良,设想周到,担心我路上让人欺负,便派人保护我。
卖艺叔和那些帮众寒暄几声,便大声喊:再下三百颗饺子!厨房中传来了饺子嫂的答话:来啰。
饺子馆对面茶楼三楼窗边,一个脑袋探呀探地,不停张望,突地又给拉了回去。
你这么著急做啥?茶水店老板瞪了公孙遥一眼。
公孙遥则是有些兴奋地向身旁那带了顶黑色假发的杨仇飞说:我瞧见卫靖了,他的身边有人服侍,闯天门待他不错。
什么服侍,分明是监视。
杨仇飞哼了一声说:老不死可不放心卫靖独自出来闲晃,定是要人看著,记著他一举一动,和谁见面说了甚么话,除了他身边跟著的家伙之外,四周恐怕还有其他人马跟随,所以你小子最好别毛毛躁躁。
是──公孙遥点了点头,不敢再出声。
许久之后,卫靖和一干帮众吃得满腹饱胀,满口蒜味,这才满意地领著大批的猴儿离开,在卫靖的带领下,那些猴儿四只一列,乖乖地排成了一条队伍,安安静静地走,那些帮众反倒跟在猴儿身后,也对这些猴儿的规矩模样感到惊奇。
卖艺叔出来啦……公孙遥偷瞄著底下。
别喊他。
杨仇飞看都不看一眼,将杯中清茶喝尽,才说:再叫三壶茶,喝完才走。
杨仇飞与茶老板、公孙遥便又喝完了三壶茶,可足足喝了一个时辰,这才离开茶楼,到了楼下时,杨仇飞对公孙遥说:去买四十个饺子。
公孙遥便依命来到了饺子馆,向整备妥当、重新接待客人的饺子嫂点了四十个水饺。
公孙遥提著两盒共四十个饺子,和杨仇飞、茶水店老板搭上了马车,几经曲折,回到了碧绿山坡上的竹林小屋。
杨仇飞将公孙遥提著的水饺接来,在两只盒中间摸出了纸条,又将水饺还给公孙遥,说:水饺拿去喂李岳吃吧。
公孙遥这才知道原来饺子馆里的人也是杨仇飞的传话人,卫靖与卖艺叔约定了日期要领猴子,杨仇飞却料定闯天门会派人跟监,卫靖的手信便于群猴嬉闹之中,送到了饺子嫂手中,再和饺子一同卖给了公孙遥。
杨仇飞将信展开,见到信中卫靖提及他与八长老对答,言及杨老先生年纪大了,想过安定生活时,大骂了好一阵,杨仇飞骂完了便说:那小鬼油嘴滑舌,八个老不死尽管疑心,却也想拉拢我。
哼哼,想得倒美,杨家加上卫家,打造绝世兵剑供老不死们拉拢人心藉好夺权。
杨仇飞一面看信一面唾骂,看至书信之末,更是狂笑数声之后接著一阵大骂,他见到书信之末署名──闯天门猴堂堂主卫靖笔,署名之后还盖了一个堂主印记。
这小王八蛋带著一群猴儿上闯天门骗到了个堂主位子!杨仇飞哈哈笑了一阵,随即又发起怒,哼哼地骂:啊呀,这小王八蛋必定打著我剑王招牌招摇撞骗,十足混蛋。
卫靖真了不起。
公孙遥一面喂著昏昏沉沈的李岳吃著饺子,一面替李岳揉肩捏臂捶捶腿,生怕他连日服药昏睡,睡坏了身子。
你倒好心,和李岳非亲非故,却将他当爹爹服侍,也不恨他动辄打你。
杨仇飞哼了哼。
我师父以前对我不差,只是后来脑病加剧,变得喜怒无常。
公孙遥叹了口气说,又将话题导回卫靖,说:我现在才明白了卫靖当初和我所言之意,我以为我没得选择,报不了仇便无愧赴死,谁知卫靖能够如此轻易地入闯天门,讨得李靡赏识,若他此时要取李靡性命,可是易如反掌。
那小王八蛋的爷爷是卫云五,外公是杨仇飞,这活儿也只有他能干来如此顺利,飞雪山庄已经公然反闯天门,闯天门自然更加给我面子。
杨仇飞冷笑数声说:不过说要杀李靡可没那么容易,李靡那家伙身边定然跟著神武堂一干高手,小王八蛋贪多又贪玩,不肯好好跟我学剑,肯定不是神武堂好手的对手。
况且……咱们可不是要杀李靡,即便是易如反掌,也不能杀他,若有人杀他,小王八蛋还得出手保护那痴呆傻子。
嗯,剑王说得是。
公孙遥让杨仇飞说服,暂不对付李靡,他也明白闯天门之恶绝非李靡一人责任,但心中便是有些疙瘩,毕竟他这些年,都是以杀李靡作为人生第一目标。
他默然半晌,又问:那咱们什么时候赶赴英雄会?杨仇飞又将信看了一遍,骂了一遍,然后才说:十日之后,卫靖和李靡会前往大扬府,路途中和晚宴上都是造次捣蛋的好机会,飞雪山庄可能会有所行动。
但飞雪山庄也知道闯天门定会严防著这两个时机,虚虚实实、尔虞我诈,便瞧那小庄主的智慧了。
咱们当然不必急著赴会,咱们要摆架子,等他们神兵比赛搞得热热闹闹、吃吃喝喝醉生梦死,再去凑热闹、攀交情。
杨仇飞将信看了第三遍后,将信合上,老神在在地说,又补充一句:这段时间,便让那小王八蛋尽情地无耻下流吧。
李靡这一晚却不像前几日那般兴奋活泼了,他索然无味地看著卫靖指挥一票猴儿演武之后,搔了搔头,局促不安地凝思半晌,说:卫堂主,这个……有一件事我便想不透,你脑袋机灵,替我想想。
帮主,是什么事?卫靖问。
便是那要在英雄大宴上演的猴儿戏,你昨日编想的剧本……李靡不知如何开口,憋了许久,终于说:那霸王和蕉王,的确是过命的交情。
是。
卫靖点点头。
是好兄弟,好朋友……李靡追问。
好兄弟、好朋友。
卫靖仍然点头,又问:帮主想知道什么?此时李靡身旁的女侍不像往常那般多,只有三、五个特别亲近的,李靡喃喃地说:八猴子当真没将霸王放在眼里?戏是这么编的,我和我外公一同编的。
卫靖这么回答。
他这些天一面指挥猴儿耍戏给李靡看,等到一百来只猴儿都到齐时,更是热闹非凡,也提议要排场大戏,在英雄宴时让所有的英雄朋友们开开心。
昨晚卫靖将花了一夜誊写出的脚本交给李靡,李靡看过之后却笑不出了。
那则故事是讲一个猴霸王的故事,故事说到那猴霸王天下无敌,有成群的猴儿供其驱使,然则猴霸王的命不长久,很快便死了,换做猴霸王的儿子继位,然则猴霸王的儿子不久也去世了,换猴霸王的孙子继位。
猴霸王的孙子的位置也要保不住了,因为猴霸王有八个老奸巨猾的老猴手下,害死了猴霸王,又害死了猴霸王的儿子,现下要来害猴霸王的孙子了。
八老猴要创立新势力,要瓜分霸王孙子的权力,便连霸王孙子身旁的护卫武士,都让八老猴收买了,无时无刻瞪著一双锐利眼睛看著霸王孙子的颈子。
便在这时,猴霸王的昔日好友,蕉王的后人要来相助,但八老猴的眼线严密监视,使蕉王后人不知如何将这真相告知霸王的孙子,只好装神弄鬼,编故事让霸王孙子看。
李靡即便再痴痴再傻,也看得出这剧本排的是什么戏,他可是一夜翻来覆去,梦中青眼儿那对锐利青眼便冷冷在他背后瞧著。
以致于今日他对青眼儿说:我和卫堂主要讨论英雄会上大戏,你的杀气太重,都吓著猴儿了。
要青眼儿守在退至龙蟠厅之外。
李靡左思右想,想再一次确认,他终于说:卫靖,说起来咱们也算是世交啦,咱们父母的爹爹同样都是大英雄、大豪杰。
这个……你便替我想想,那英雄会上要成立的‘闯天总堂’,对我这帮主到底是好是坏?帮主呀,我的想法便和那戏里一模一样呀,老坏猴们想要夺权,便只有那一种方法。
帮主呀,你可别担心,最危险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只要明日抵达英雄会,在万人眼睛之下,他们可不敢轻举妄动的。
卫靖低声说著。
:到了那时,我外公也会与会,届时我们会有所行动,保护帮主安危。
是……是嘛?李靡不安地问。
是啊,至少英雄会上是安全的,然则接下来的第二个危险时机,是在剿匪大军开出的时候,你想想,剿匪对战时大伙儿忙著厮杀,谁杀了谁都不知道,若是有人存心设计帮主,将这罪过推给土匪,藉著各方势力将土匪也剿了,那便死无对证,那些家伙便可以名正言顺地拿下权位,将闯天爷打下的基业搁进自个儿口袋啦……卫靖正色说著,突然他止住了口,抬手示意李靡不再说话。
两只猴儿自龙蟠厅外的楼梯奔上,比手划脚地跳著。
卫靖立时挥起了手中扇子,所有的猴儿又跳起了舞、挥拳踢脚、舞刀弄剑。
卫靖一面挥著扇子,一面向李靡连使眼色,李靡正茫然不解,便见到走上楼梯的正是八长老其中两个长老与青眼儿。
李靡打了个冷颤,却照著卫靖的暗示拍手叫好,嚷嚷著:出剑,出剑,跳……跳……那长老冷冷地说:帮主,十分晚了,明儿个便是英雄大宴,可别耽搁了时间,累著了身体。
对……对!是晚了……我有点困了……李靡招了招手,猴子们便停下动作。
卫靖朝李靡深深地鞠了个躬,领著一票猴子,和长老一同退下,留下青眼儿和茫然无措的李靡。
李靡躺在柔滑的软丝大床上,搂著两个姑娘,尽管厚厚的帐帘使他瞧不见外头的青眼儿,但他便是觉得青眼儿仿佛鬼魅一般地看著他、盯著他。
李靡一夜未曾合上眼睛,他生平第一次感到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