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叔铭凝望着眼前庄严肃穆的勤政殿,不由生出了一股自豪的情绪。
想当初琼林赐宴之时,他何曾想过今日的风光?不过九年,他就已经位居从二品,比起那些同年来,他的光芒实在令人不可逼视。
就连深得皇帝宠眷的范衡文和李均达,就目前看来,也盖不过他去。
然而,聪明的他已经隐隐约约察觉到了皇帝的情绪,似乎有心用他,又似乎心有疑虑,因此召见了一次之后才有这另一次机会。
无论如何,他牺牲了这么多,甚至连自己的姓氏都弃之不顾,绝不能在这个时候败下阵来。
微臣浙江布政使章叔铭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章叔铭进殿之后,立即俯伏叩首道。
尽管不敢东张西望,但他仍然察觉到殿中没有几个外人,因此一颗心已是提了起来。
章叔铭,你抬起头来!殿上传来了皇帝淡淡的声音。
虽说是面圣,但章叔铭一介外官,风无痕这个皇帝又鲜少有接触他的机会,因此便少了朝中重臣赐座的那一条。
章叔铭连忙挺直了身子,但目光仍旧不敢仰视,只是低低地直视着地上的金砖。
按照吏部的规矩,进京述职的官员只需在朕面前引见一次即可,你知道朕为何要破例两次召见你么?风无痕的声音中带了几许缥缈的意味,你年纪轻轻就身处高位,在本朝来说也是异数,足可见你的为官之道,揣摩上意的功夫也不错。
你今儿个就猜猜,朕究竟为何要两次召见你?章叔铭先是一愣。
随即便恍然大悟。
皇帝话语中地试探之意他又怎会听不出来,想不到当年的那桩公案既为他带来了荣华富贵,也同时招来了无穷后患。
真是有得必有失。
思量半晌,他便垂头答道:微臣虽然愚钝。
但皇上的意思却能揣测一二。
微臣年少得志,行事未免有不到方正之处,再加上外头对微臣地人品履有微辞,皇上想必是对微臣镇守一方颇有疑虑?章叔铭这种老实中带着狡猾的说辞顿时让风无痕为之大笑,好你个章叔铭。
面圣之时居然意存试探,胆子倒是不小!他徐徐从御座上起身,悠然负手道,没错,朕确实对你地人品不够放心。
为官之道,首称德行,德行有亏者,虽有上才也不可大用。
你是聪明人,深知取舍之道,朕就是怕你这玲珑心思误入歧途。
反而辜负了朕的用心。
章叔铭见状连忙叩首道:启禀皇上,当年之事确是微臣德行有亏,微臣并不敢遮掩。
然当日舍内才貌俱佳。
且对微臣一往情深,而微臣血气方刚之时,也难掩心中爱慕。
一朝大错铸成,微臣便不得不弃了前盟。
心中早是满怀愧疚。
微臣知道此事为诸多人所不齿,但微臣既已娶妻,就当一心一意,因此并不在乎外人如何评述。
即便是在京官和外官任上,微臣也始终勤勤恳恳,从未有半点懈怠,此中并无借重父亲和岳父之力,伏乞皇上明鉴!风无痕不置可否地踱了两步,这才意味深长地道:朕自然知道你的政绩,吏部考评年年卓异,这在年轻官员里头确实分外难得。
如今科举场上虽然年年都有才子,但说到通实务经济之道的却没有几个,你能从各官任上一路做到布政使,自然是有一通本事。
他仿佛在思量什么,突然又开口问道:章叔铭,朕且问你,江南乃鱼米之乡,你在那里为官,尽管政绩颇佳,但还算不上十分本事。
倘若朕调你前去湖北,你可有信心能还朕一个清净之地?章叔铭顿时大愕,他万万没有想到皇帝心中竟然存着这样的意思。
然而,此时此刻,他又怎能开口推脱或拒绝?湖北比起江南富饶之地,相差不啻天壤之别,民风更是彪悍至极。
自来在那里为官地,能保住官职已是不易,枉论升迁二字。
不过,从皇帝颇含深意的目光中,他看到了一丝讽刺,一丝冷然,甚至还有几许期待。
章叔铭咬咬牙,重重叩下头去:微臣唯皇上之命是从,即便是刀山火海尚且不惧,又何况区区湖北!风无痕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他登基未久,湖北就闹了洪灾,虽然这是天灾不可避免,但湖北通省上下的官员仍然被证实是庸碌无能之辈。
一到灾荒便只知伸手向朝廷要钱粮,那朝廷要他们又有何用?闹到现在民众怨声载道,连玉常也上了好几道的弹劾折子,其中更是把现任湖北巡抚说得一无是处。
如此一来,风无痕便不得不考虑调一个能员去湖北镇压局面。
看了不少吏部送上的履历之后,他还是把目光集中在了章叔铭身上。
很好,章叔铭,能有担当方为忠臣。
你若是一味推三阻四,朕少不得就要免去你的布政使之职。
风无痕点点头道,湖北民风彪悍,官员向来不是死命弹压就是敷衍了事,因此无论赋税还是民政都是一团乱。
你此去湖北,朕希望你能打开一个局面来,不要像以往那些龌龊官吏一样只知欺上瞒下。
他略略顿了一顿,又加了一句分量颇重的话,朕可以和你约定,三年之内,若是你能还朕一个富饶的湖北,朕就给你的生母诰命封赠!章叔铭闻言浑身大震,几乎不可思议地抬起头来,直直地看着头顶地君王。
他自幼丧父,母亲含辛茹苦将他抚养长大,不仅省吃俭用送他念书,甚至还不惜在大户人家做活弥补生计。
然而,在他进学后不久,积劳成疾的母亲就撒手人寰,这让他分外心痛。
也正是因为如此,无父无母的他才会轻易入了章氏宗谱,但内心中,章叔铭对早已辞世地母亲仍是心怀愧疚。
微臣,叩谢皇上恩典,绝不辜负皇上的重望!章叔铭深深俯首叩头,眼中已是水光乍现。
他并不知道皇帝如何知晓了自己的家世,然而,就是为了那诰命封赠,他也绝不会轻易认输。
不就是一个湖北么,又怎么难得住我章叔铭?他暗暗发誓道。
待到章叔铭退去,风无痕方才淡淡吩咐道:你出来吧!只见偏殿中步出一个人影,毕恭毕敬地走到阶前跪下,正是李均达。
他也没有想到皇帝会在召见章叔铭时令他在偏殿随侍,因此心头一片迷糊,待到最后皇帝派章叔铭去湖北时,他才恍过神来。
尽管还是有些不解,但他心头的愤恨本就不如范衡文深重,再加上皇帝又额外开恩让他看了章叔铭地履历,因而他已是完全释了怀。
换作自己,就算有人暗中扶持相助,也决计做不到章叔铭的政绩,他心中暗自存了几分钦佩。
李均达,你在实务上远远胜于范衡文,但与章叔铭一比,却仍旧有不小的差距,朕此言可是属实?风无痕直截了当地道,你不用急着回答,朕此次让你作了房官,你的言行也颇为称职。
论起学识来,其实你倒是三人中最为上乘者,朕有意调你为四川学政,加从四品翰林院侍讲学士衔,你可有信心为朝廷访查英才?李均达顿感一阵头晕目眩,虽说他这个学政不过从四品,但依照历来凌云的规矩,所谓学政乃是各部堂或是翰林院进士出身的官员充任,身份极为尊崇,在各省甚至可以和督抚平行。
像他这样得圣眷的官员,一旦三年任满,再向上升迁是极容易的事。
不仅如此,将来门生满天下时,这为官就要轻松得多。
想到这里,他立刻叩头应承道:如此殊遇,微臣本不敢当,但访查英才乃是微臣平生所愿,因此愿为皇上效犬马之劳!唔,你就回去好好准备吧。
风无痕颔首道,李均达,朕信得过你的人品,希望你也不要让朕失望。
为官一任当造福通省学子,你牢牢记着这一点就是,万不可走了他人徇私舞弊的老路!尽管深知李均达的秉性,但他还是不得不嘱咐几句。
官场犹如染缸,能出污泥而不染的毕竟是少数,他实在不想看到一个清正的官员因为环境而堕落。
章叔铭心思复杂地坐轿回府,和岳母的期望相比,皇帝的这一道任命无疑是晴天霹雳,然而,对他而言却是一个最好的机会。
作了近八年的唐家女婿,他对杜氏这个岳母实在是忌惮非常,唯恐对方在利用自己做什么干碍太大的事情。
然而,他却不得不紧靠唐家这棵大树。
章家自义父致休以后,已经是日渐式微,若非他能力出众,怕是在京城立不住脚跟。
此去湖北,皇帝似乎有意让他接手巡抚一职,这是一个不小的飞越。
抚台和藩台虽说官阶一般,但毕竟还是有从属之别。
只要他能在这三年中有所表现,说不定将来湖广总督的位子也能够轻易染指。
他一边想一边露出一丝满足的笑意,和为人傀儡相比,自然是自己作主更有挑战性。
若是杜氏一意逼迫,那就休怪他不客气了!他才踏进章府大门,贴身小厮就匆匆走近禀报道:启禀老爷,夫人刚才又犯了病,才叫大夫来瞧过,老太爷似乎很是不喜呢!章叔铭眉头一皱,深深叹了一口气,仕途得意又如何,妻子的心结不知他今生今世能否解开。
唉,他自忖对唐见柔这个妻子体贴入微,为何还会弄到如今的局面?天意弄人,莫过于此!他仰天喃喃自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