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无雨的夏天,燥得人心要长荒草了。
天热得像烧红了的炉膛,地烫得如烤软了的炮烙。
孙武的心里燥得要发狂。
囚笼把他送到吴国边境,车马和甲徒把他送回了姑苏。
宁静的山乡家园忽然间就被大火焚为灰烬,从前的将军府又成了他全家的栖身之处,人生的这个圆圈可是划得太大了,转了十几年又转回了原地。
毕竟物是人非了,在孙武的心目中,将军府也是个囚笼,闷得他透不过气来。
应该说,昨日的孙武已经死了,而且入了殓,出了殡了,在生生死死之后,经过一番羞辱,他更讨厌现在的虚荣!他也知道,在这虚荣的背后,潜藏着可怕的危险,你看么:吴国君王把伍子胥打了个皮开肉绽,却让你重新住进将军府,是叫你饱食终日优哉游哉么?不,吴王是让你去行军,去作战,去厮杀,死,也死在沙场!可是,孙武的内心十分厌恶血腥,厌恶并且逃避着战争!他肯定是要在吴王面前重弹不战慎战那些老调的。
一旦他扫了君王的兴,一旦他拒绝了君王的任用,那么,后果是什么?会不会殃及帛女和漪罗?会不会家破人亡?天太热了,太热了。
他们要置你于死地的。
他自言自语。
现在该有个结果了,他又自言自语。
你无处逃遁!他喊了一声,喊声令他自己也吃了一惊。
帛女应声而出:长卿,你没事吧?没事没事我哪里有什么事?孙驰也随后来了:父亲,我要请教您关于太公兵法……休要再说什么兵法!帛女和孙驰面面相觑。
啊,你们――下去吧!孙武觉察到了自己过于粗暴,尽量地和悦些。
妻和子都是无辜的。
外面,战车辚辚,战马萧萧,从南方调集的军队正经过姑苏城,到姑苏台下集结。
外面到处是兵甲,到处是长戈,弥漫着紧张的战争气氛。
吴王就要发兵攻齐了。
吴王夫差派人宣他明早五更上朝议事。
明天早晨,五更!你对他说什么?你说,我不干了!他呢?他说,灭你九族。
孙武又在自说自话。
帛女说:长卿你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没怎么,没事。
他的心里太憋闷了。
他去看望伍子胥,他惦记着挨了一顿棍棒的伍子胥怎么样了。
毕竟是六十岁的老人了,白发人伍子胥被杖责四十之后,险些要了命。
皮肉筋骨之苦,实在苦不堪言。
他躺在床上养伤,只可俯卧,不敢平躺着,碰到伤处就痛得呻吟不止。
当然,伍子胥呻吟也只是在家里闭了门呻吟,是不肯让吴王夫差和太宰伯听见的,他生性就是这样执拗。
更苦的,是他的内心。
这一顿好打,明明白白告诉他,开了打戒,杀戒也是随时可开的。
分明是警告他,要么顺遂君王之意,不再提越国是什么隐患,全力辅佐大王北上伐齐;要么,就闭上嘴,休要再引火烧身。
对于刚烈,耿直,把身家性命都交给吴国的伍子胥来说,顺水推舟办不到,缄口不言也不能,那么,夫差对他开杀戒,就仅仅是时间的问题了。
这一点,伍子胥心里明白,痛苦也就苦在明白二字上。
家人来报:孙将军来见。
伍子胥想坐起来,奈何棒疮在股,疼痛得受不住,孙武赶紧扶伍子胥躺下。
孙武:子胥兄,你替孙武受过了!伍子胥:哪个替你受过?孙武连累了你啊!伍子胥笑:将军说这话,是拉我做你的朋党不成?你这可是痴心妄想。
看来伍子胥棒伤不疼。
你想试一试?不试也是知道的。
唉,伍子胥叹了口气说,大王决非为你孙武打伍子胥,乃是为伍子胥打伍子胥啊!我向来实话实说,不会昧着良心的,早已得罪了君王,也得罪了他身边的佞臣伯。
他们这才寻个因由,用棍棒说话,出一口恶气。
伍子胥几十年辅佐先王少君,不知有家,只知有国,未料到他们竟然会……叫我老朽受此棍棒之苦啊!你以功臣自居?冤枉!你胆敢倚老卖老?冤枉!哪个知道你的冤枉?这就免不了挨打。
这么说,伍子胥该打?哈哈,该,哈哈哈哈,活该一受!说毕了笑话,孙武沉吟片刻,正色道:只怕这棍棒还是轻的呢!君王的斧子早已磨得飞快!伍子胥竟然忍着剧痛翻身坐了起来:长卿,你说说看,吴越夫椒之战,将勾践围困在会稽山弹丸之地,剿灭越国只须弹指一挥,大王却听信伯谗言,议和了,这怎么说?亡国之和。
如今,越王勾践被放虎归山,日渐成为吴国大患,来日灭吴,必是勾践,可君王好大喜功,偏偏又要空国北上,征伐齐国,这又怎么说?亡国之战。
伍子胥棒疮发作,躺下,长叹:好了,明日五更大王召见你的时候,你便是这番话,我看你就不只是受棍棒之苦了,只怕九族都难逃身首异处之灾――伍子胥这回可救不了你喽。
沉默。
沉重。
伍子胥两眼闭了半晌,道:实不相瞒,伍子胥早已看见了自己的归宿。
我已于日前把幼子送到齐国,请鲍氏抚养,改姓王孙氏了。
孙武大惊:有这等事?吴王伐齐,你敢托子于齐!伍子胥泪眼朦胧:无奈,无奈啊,我伍子胥做此亏心之事!孙武拜道:你还记得十年前你为孙武吊丧吧?我欠了你的人情呢,如今看来,孙武需要活祭子胥兄了,请受我一拜。
且慢。
你还有何话说?明日五更,君王召见你我,你我刚好同路,能与孙将军一同赴死,倒也是一件幸事。
伍子胥笑起来。
孙武也笑了。
笑得苦不堪言。
孙武道:想我孙武,早已不愿意再涉足战事,唯一的愿望便是归隐山林,天马行空,不受任何一国君王的羁绊,可就是办不到。
伍子胥:你不愿受君王羁绊,君王却要羁绊你!一切都在渊薮之中。
好了,回去准备准备吧。
准备什么?一斛上路的烈酒!……孙武回府,心情更加烦闷了。
他最惦记的,乃是全家人的安危,深怕他一人受难,殃及老小,可又没有解脱的办法。
漪罗和帛女带着三个儿子来了。
孙驰,孙星,孙明,都穿上了兵甲。
孙武见了一愣:这是干什么?孙驰:吴国正在用人,请父亲恕儿子不孝,就此辞行。
孙武:从军?你们三个?孙驰:投在华登将军麾下了,多亏华登将军另眼相待,命小弟孙明在将军帐下听用,我与孙星编入行伍,请父亲放心。
帛女插话:去吧,说到底也是将门之后。
孙武不耐烦听这话。
什么将门之后将门之后,什么将门之后?孙驰:父亲,我们兄弟三人会互相照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