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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第三十七章(2)

2025-03-30 08:14:41

孙武一时不知应该对三个从军辞家的儿子说什么?他知道士卒是怎么回事,他知道。

帛女在慈爱而严正地告诫儿子们,不可辱没了将军父亲的名声,终有出头之日的。

他知道士卒是怎么出头,他主张用兵的最上策是用谋略,其次是外交,再万不得已的下策才是攻城。

攻城是怎么一番情景?那士卒们像蚂蚁一般攀附云梯而上,一露头,头就被削掉了,脖腔子有多大,血窟窿有多大。

他的儿子们,现在就是去做蚂蚁,去干攻城的勾当。

帛女拿出三块熟牛皮,说带上带上,野地露宿可以防潮。

他清楚,无论是戈伤还是箭伤,无论是利刃断喉还是穿胸,无论是当即毙命还是隔日而亡,士卒的死法都是一样的,都是埋在异域他乡的一黄土下面,千秋野鬼,永不还家。

他听见漪罗在抽泣,说:你们三个孙明最小,他才十六岁十六岁啊,十六岁!哥哥要照顾好弟弟。

庶母不能跟你们去了,你们可要自己照顾好自己,自己照顾自己!他看见漪罗一边给孙明整理甲胄,一边眼泪汪汪。

他想这也许就是那个叫做命运的东西在作怪:你大半生南征北讨,领兵打仗,到头来你对战争深恶痛绝,可你的所有的儿子却都去投军了,都去做士卒了,从头开始了。

难道你看到的成千累万的士卒的死还不够,还要你尝尝战争中失去亲子之痛?三个儿子跪在地上,叩头辞行了;孙驰:父亲,母亲,庶母,我们该走了。

帛女:长卿,嘱咐孩子们几句话吧。

漪罗:还不知哪年哪月再见呢。

帛女:再见的时候,都会出息了!漪罗:将军,你……不愿他们走?孙武摇摇头:走,比留下好。

帛女:那就走吧,男儿猛志在四方的。

三个儿子叩着响头:恕儿子不能尽孝!儿子走了!父亲母亲庶母多保重!漪罗呜地哭了。

帛女的眼圈也湿润了。

孙武说:还不走,等什么?三个儿子转身而去。

等到孙驰、孙星和孙明已经出了门,孙武才吼了一句临别的嘱托:好自为之啊――夜深了。

天黑得可怕,四周静得可怕。

没有风,燥热无法消散,使这黑沉沉的夜变得粘稠。

蝉一直叫到半夜,好像一下子都死掉了,再也不叫了。

蛐蛐儿开始小心翼翼地在东?在西?在南?在北?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地应答。

孙武将军府一片漆黑。

燧石在敲打,短促的声音溅出了火星,终于,一支烛光点燃了,光焰慢慢地放大,率先显形的是孙武那双布满了青筋和点点褐斑的手,还有他额头挤在一起的皱纹。

光线开始在孙武布满沧桑的花白胡须,几案,幔帐,悬剑和鼎之间爬行,拓出一片狭小的空间。

孙武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案上的竹简。

八十二篇兵法!九卷阵图!哗地一声,他又把竹简收起,放在几案上,呆呆地坐着,一动不动。

四周实在是太安静了,安静得孙武甚至不敢咳嗽,安静得一切一切都似乎凝固了,连他的血液也凝固了,安静得似乎要出什么事儿。

他的青筋突露的手抚爱着他那些写满了兵法的竹简,这时候他能感觉到竹简之上有脉搏的律动,感觉到那竹简是有呼吸的,而且是和他的呼吸同步的。

不论他在哪一片穷乡僻壤隐居,不论他囚居在世界的哪一隅,只要展开这些竹简,他依然是气吞万里的将军。

竹简上的每一个字,都跃动着他的一缕生命,都洋洋洒洒写着他的豪气和肝胆。

他喃喃自语,君不可一日无我,我不可一日无此君。

他说,三十几载呵!他面前的这一卷又一卷竹简,把三十几载天下征战的胜负因由都概括在此,数百年战场的图卷全浓缩在尺寸之间。

当然,当然,竹简之中,有闪电的光芒和惊雷的啸叫,有千军排阵万马奔腾,有磅礴地进攻,机智地迂回,迷离地偷营,惊心动魄地厮杀。

没有这些,还可以称之为兵法么?可是,可是,他,孙武,在历经了血洗和火耕之后,高高地在云端俯察了战争、战役和战场;俯察了死亡和毁灭;俯察了诸侯之争与士兵之战,他伤心惨目地惊呼兵凶战危!惊呼战争是死生之地!惊呼久战将丧师灭国!惊呼兴兵攻城是下策!惊呼不战屈人之兵是善之善者也!天下有几人知他良苦用心?天下有几个君王不好战?也许,齐桓公曾有过不战而胜的功绩,可是齐桓公死了,爬满蛆虫的尸体在灵床上扔了六十七天!也许,吴国先王阖闾,早年还是可以听从他的告诫的,他说百姓劳顿,民不聊生,伐楚战争就搁置了六年。

可是,阖闾已死,阖闾的儿子夫差暴戾昏庸,南伐越国没有善始善终,又要北上征伐齐国。

他们要用孙武,只要孙武去率兵打仗;他们要孙子兵法,只取其战术战法去杀戮,这正是孙武害怕他的兵法八十二篇和阵图九卷落入夫差之手的因由;这正是孙武远避王庭,隐居世外的因由。

孙武抱起了他的那些凝着他精血的竹简,像是抱着一个婴儿。

他们,夫差和伯们,就是要把你孙武肢解了,就是要把你的兵法肢解了。

唯有那些鼠目寸光的小人,才会把你的兵法看作是征战和杀戮的武器,只有那些患了抽疯病的狂躁病人,才会把你的兵法看成是食人的野兽。

这些庸庸碌碌的小人为了鼻子前面的一点点小利,正如麻蝇在寻隙下蛆。

这些浑浑噩噩的正人君子因为你的见解对他们不利,正要置你于死地。

孙武你该怎么办?孙武你的兵法怎么办呢?你这兵法的一点烛光,能照亮天下的黑夜么?他想狂躁地大喊大叫,也许,叫一阵,能痛快一点儿。

漪罗来了,他知道。

只消听那裙裾的声音和轻柔的脚步声,他就知道,是漪罗,是。

漪罗:将军,你怎么了?啊,没什么……将军睡不着么?先王阖闾死了几年了?十二年了。

这么说,夫差也十二年了?是十二年。

是十二年。

十二年,是。

前前后后算起来,我在吴国军中是二十二年的东征西讨,又是十年的――说是归隐罢,不如说是东藏西躲。

总共是二十二载的九死一生啊!忽然孙武又想起了阖闾。

阖闾在李的那个山口,那个雨天,那张惨白得吓人的脸……我要你终生宽赦孙武,阖闾在临死之前,这样嘱咐他的儿子夫差。

先王阖闾是知道夫差终究不会宽赦你孙武么?他一定是知道的,不然,他怎么不肯垂下他那只失血的手呢?你在吴王台上说君命有所不受,你下了死命令,行刑官,斧钺侍候!然后,两颗人头,眉妃的,还有皿妃的,落在尘埃,沾满了尘灰……阖闾失了二妃,也还是任你为将军了。

可是阖闾死了,贤德的大王到现在也没再生出一个来。

如果阖闾在世,你会还在军中么?头颅,两颗,眉妃的,还有皿妃的。

漪罗!漪罗生得和她的同胞姐姐皿妃怎么如此相像?漪罗到你身边,就是提醒你记着这个?就是老天成心在折磨你,叫你一辈子心里不安吗?孙武说:那时候,孙武太年轻!漪罗诧异地问:说什么?你说什么?漪罗,你不记恨我吧?将军你到底怎么了,不要紧吧?说着,来为孙武打扇子。

孙武推开了她的扇子:先王阖闾怎么掉了一个脚趾头,就死了呢?先王的生命,也如此地娇嫩吗?将军你不对劲儿,你怎么总是想这些不着边际的事情?什么是着边际?什么是不着边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