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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第三十七章(3)

2025-03-30 08:14:41

他又想起那些战场了。

他想起,那秋霜满地的黄昏,他策马从昔日的战场上走过。

他勒住战马,回头去看那无声无息的战场,看那留下了他青春岁月的所在。

这时候他能听见惊沙扑面,利箭穿骨,白刃割断喉咙的声音;这时候,他的战马也会竖起双耳,惊恐万分地咴咴嘶鸣。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种情状,他的须发结满了冰霜,他的犀甲凉得砭骨,他极目四望,只看见一轮浑黄的太阳摇摇欲坠,望不见一只活的飞鸟,看不见一个人走动。

他的耳边竟然回旋着孤魂野鬼的哭声!这是谁,谁的哭声?是老军阿常的两个儿子?是托孤给他的蔡国将军鉴?或者是楚国名将沈尹戍?谁无父母?谁无兄弟?谁无妻女?谁又甘心扑倒在冰冷的地上,永远不能回家?这时候他的两眼湿润了,他朦胧的泪眼向姑苏方向望去,他忽然就想起了久违了的帛女和儿子,想起了漪罗,想起了漪罗的明眸皓齿和温存……他的心一阵阵地抽搐,就是从那时候起,他决心告别鞍马,告别军帐,卸甲归田的吧?可这是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的事情呢?三个孩子是在华登的帐下?他问。

是,华登。

谁想起叫他们从军的,谁?将军,这也许是……一条生路。

生路?啊――是,也许是。

现在是几更天了?三更天了。

五更,我就奉召上朝了……将军!漪罗扑上去,紧紧地抱住了孙武。

生离死别么?不,还早呢,才是三更天。

三个孩子都走了,他们现在是士卒了。

士卒!他忽然想起李之战的那些越国的士卒。

三百条赤裸裸的年轻汉子,一齐走过来,然后,站成方队,一齐横刀锯断自己的喉咙,割下自己的头颅。

满地的头颅,满地的血腥啊……孙武狂叫:点灯!点灯啊!把灯全点起来!漪罗急匆匆去点灯。

她把所有的灯烛全部点亮了,房间里一片白花花的。

漪罗:将军,灯都点起来了,你看,都点起来了。

灯光在竹简上跳跃。

孙武:这些竹简怎么办呢?有什么怎么办的?孙武定定地看着漪罗,半晌,才说:我走了,也就走了……这些怎么办?最放不下心的就是这些竹简。

吴王会来夺走这些竹简的啊!可是他们不懂得我,他们不懂得我呕心沥血写下的兵法,他们只是要杀戮,杀戮,杀戮!漪罗知道孙武说的走是什么意思,她的心在打颤。

她一下子把竹简抱在了怀里,似乎这样便是抱住了孙武,抱住了可以救命的东西。

孙武神经质地把竹简抢过来:不!不不,没有人能够懂得我的兵法,我的初衷,我的用心!我怎么著述都是白费心血,如此说来,还不如烧掉,免得为昏庸的君王利用祸及百姓!说着,他近似疯狂地去拆那竹简;竹简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扔得满地都是,我的心血全白费!白费!烧,烧掉!漪罗完全惊呆了:你,你疯了!孙武:疯了!疯了比清醒好!漪罗:你到底要干什么啊你!在我去见那夫差之前,烧掉,利索!漪罗感觉到孙武在纷至沓来的压力面前,在欲罢不能的无奈状态中,心情烦躁,郁闷,痛苦,悲哀,神经几近崩溃了。

谁能够肯定这不是孙武,不是他和她的最后的时刻呢?她强忍着悲痛,耐心地,柔和地,像哄小孩子一样地对孙武说:好好,我们全烧了,啊?我们烧,行不行?长卿,让我来烧,好不好!孙武呆呆地看着漪罗把地上的竹简,一片一片拾起来,到帷幕后面去了,少顷,他看到的青铜鼎里升腾起了火光。

孙武呆若木鸡。

漪罗回到屋子里来了。

孙武:烧了?漪罗:嗯。

孙武:谁叫你烧的啊?漪罗差点笑起来:不是你命我去烧的吗?孙武:啊……是,是我。

就这么一把火!好了,现在干净了。

八十二篇,九卷图轴……数十年的心血啊,付之一炬!漪罗嗔叫了一声:将军!随之,将幔帐撩开。

八十二篇兵法!九卷图轴!完好无损,一片竹简也没烧掉。

是的,漪罗怎么肯烧掉那些竹简呢?就是孙武在吼叫一番烧掉之后,真叫孙武自己去烧,他也不会去的。

那八十二篇兵法,九卷阵图,不仅仅是孙武毕生心血结晶,而且可以称之为孙武物化的灵魂,漪罗深深地知道这些,才和孙武开了这样一个美丽的玩笑,一个只能属于他和她的知己又知心的玩笑。

漪罗问孙武:还烧么?现在要烧还来得及!孙武凄苦地笑着:你――呀!漪罗说:只有漪罗知道,有时候你真像个小娃娃,你闹得我烧了一条罗裙啊!孙武感慨地:唉,只在你漪罗的面前是。

漪罗:当然,天下谁不知道孙武是凛然一位将军!你如何处置这些东西?放心吧放心吧,漪罗已经安排好了,裹三层油布,再放入陶瓮里,用蜡封好,挖地三尺,埋在地下。

除了田狄和夫人,便是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了。

请问将军,放心不放心呢?如此,我就放心了。

将军五更上朝,要多多保重。

你去歇息一会儿吧。

让我陪陪将军……天依旧是黑着,夜有些凉了,烛光闪闪烁烁的,随时都会被一阵小风吹灭的。

漪罗依在孙武的怀里。

她的心难过得很,忐忑得很。

她害怕这便是最后的依偎了,她实在想哭,想痛痛快快地嚎啕一番,可是她忍住了。

将军,四更天了吧?四更了!将军,你能听漪罗说几句话吗?我不是听着么?将军,少时见到那昏庸的夫差,能不能不再重弹那些旧调呢?你叫我说什么说什么?孙武又推开了漪罗。

漪罗:将军,不到这个时候,漪罗是不会讲这些话的――就请将军原谅漪罗的唐突罢。

将军你执著,将军你不改初衷,将军你视死如归,但请你为夫人和漪罗想想,我们是难以承受死别之痛的啊!将军你历经战争之后,力主‘不战’‘慎战’,你在兵法里反反复复阐述,你在君王面前一次又一次陈情。

可是,你也知道,天下诸侯为一块玉,为一匹马就大兴兵戈,哪儿有不战的君侯?哪儿有不事噬血的帝王?你能改变夫差的野性吗?你能唤醒夫差的昏聩吗?你能说动他偃旗息鼓化干戈为玉帛吗?你能阻止他空国远征伐齐争霸吗?不,不能。

既然如此,将军你何必又要妄费口舌,招致杀身之祸呢?莫非你叫我称赞夫差的亡国之战么?不。

你可以缄默,你可以不言。

缄默?不言?你叫孙武做唯唯诺诺的小人?将军,将军哪!漪罗也是情急无奈啊!请恕漪罗直言吧,将军的兵法是拨云的日月,只可惜而今是淫雨霏霏,将军的兵法是春天的第一声雷,只可惜世间的君王都是聋子!今日漪罗将兵法好好地埋在地下,但愿百年千年之后有君王是将军的知音。

只怕是,只怕是,将军今日做梦,百年之后,梦亦难圆!你,你说什么?孙武是在梦中?将军,好梦难圆……别说了!孙武在咆哮。

漪罗只想着一件事,就是让孙武能免遭斧钺之祸,她泪如雨下,还想说下去:将军……孙武用哀求的目光看着她:你,让我安静一会儿好不好?孙武听到伍子胥说过,他是在做梦。

可是这番话从漪罗的嘴里说出来,却使他感到分外的惊心动魄。

可他又不得不承认,人世间,贤德的君王还没出生;他不得不承认,今生今世也许真是难圆他的梦了。

承认这个,对于他,是痛苦的,也是残酷的。

是呵,既然你在吴王夫差面前重复的都是废话,你何必要重复呢?何必?你不如做个哑巴!他突然间牙关一咬,咬断了自己的舌头,噗地一下,把半截舌头吐在了地上,人也昏倒了。

漪罗回身看见孙武口中,身上,还有地上到处是血,看见地上那一团紫黑的肉,一边痛哭一边嘶叫着:将军!将军!是我害了你啊……帛女和田狄闻声而来,帛女粗暴地叫漪罗:滚开!去取药来!便也泣不成声。

孙武醒来了,忍着剧痛动了动双唇,已经不会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