帛女像爱抚小孩子那样,拍拍漪罗的背:好妹妹,别哭。
听姐姐说,将军如今口不能言,也就你一个人知道他心里的苦了。
好生侍奉将军,答应我,好生侍奉。
三个孩子都已从军,日后团聚总有日子。
只是,妹妹你还没给将军生个儿子,给将军……生个儿子吧,膝下免得寂寞。
漪罗拼命摇头:不不!别说这些,有办法的!我们想办法。
如若没有办法,漪罗替你去死!帛女看着漪罗:说什么傻话?不许说那个死字!姐姐也不说……你看,没事儿啦,没事儿啦!我有办法的。
帛女替漪罗拭了泪。
帛女站起来,说:先不要说我知道这件事啊,不要让将军难过。
漪罗起身要去找孙武:不,这怎么行!帛女:你看你,不惑之年了,还像个毛丫头!姐姐即便就是死,也还不到时辰哪!静下来,你想一想,我想一想,让将军也想一想,会想出好的――结果的!帛女离开了漪罗的房子。
田狄随在帛女后面。
漪罗呆呆地坐着,前前后后地想办法。
帛女洗了手,弄了两样小菜,烫了酒,送到孙武的房中。
田狄在门外候着。
孙武见了酒菜,一愣。
孙武指指帛女,指指自己的耳朵,又摊开了两手。
帛女明白孙武的手势是什么意思,尽量让自己微笑,笑得很苦:将军问我听说了什么?什么?什么也没听说?会有什么事情呢?不管什么事情,帛女陪将军小酌之后再说不迟。
帛女坐下了,给孙武斟酒。
孙武也坐下了,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帛女。
帛女说:将军看着我做什么?三十几年了,不认识了么?孙武的目光慌忙逃开。
帛女拿起了酒盏。
孙武也迟疑地拿起了酒盏。
帛女说:请将军喝了这一盏。
这么多年,帛女难得有暇单独敬将军一盏酒。
帛女先自一饮而尽。
孙武也饮尽了一盏。
帛女一连敬了孙武两盏酒。
举着第三盏酒,她眼睛有些湿润了:帛女真想请将军为我弹一支曲子啊,可是弦断了。
这话弦外有音。
孙武放下了酒盏。
沉默。
孙武的手指蘸着酒,在几案上乱划,那字是:九死一生,九生一死。
他想起了颉乙的预言。
颉乙不幸而言中了!帛女看着孙武,一直定定地看着。
可惜的是,今天这个日子,将军一句话也不能对帛女说,帛女真是天生的命苦!说着,帛女有些哽咽。
孙武一把抓住帛女的手。
帛女把孙武的手推开,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重新举了盏,道:将军,帛女十六岁嫁过来,流离颠沛到吴国,也有富贵的时候,也有贫贱的时候,也有风,也有雨,有甜,也有许许多多的苦涩。
算起来,是三十五年了啊!三十五年怎么一转眼就……将军南北征讨,在妾身边加起来有五年么?五年的恩恩爱爱,百年的刻骨铭心哪。
帛女一心一意希望将军建功立业,总是有和将军的志向不一样的地方。
这些年,帛女有不周到的地方,将军多多包涵罢!日后,帛女不在身边,冬天夏天的,将军与漪罗妹妹相依为命,多多珍重罢!帛女哭着,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举着空盏,问痛苦万分的孙武:将军不肯为帛女……最后饮一盏么?孙武悲愤无以排遣,抓了酒瓮,仰了脖子向嘴里灌。
帛女去抢那酒瓮。
孙武把酒瓮摔了,酒,流了一地。
帛女说:好了,酒完了,我的时辰也到了。
将军不必手软的,帛女虽是区区一小妇人,也知道以妾一死,既可证实将军无辜,又可让全家生还,是值得的!帛女立即去摘墙上的剑。
孙武拦住。
两人撕缠在一处,难分难解,田狄和漪罗冲进来,把帛女拖住了,拖回了房间。
漪罗出门的时候喊道:将军你拿个主意呀!有什么主意呢?也许,只有拼却一死,若能杀出一条血路来,便逃之夭夭。
如果不行,就同归于尽好了。
孙武疯狂地翻开房中箱笼,不知是哪一位将军留下的,还真有一副兕甲。
他急切披挂在身,执着那柄青铜依剑,冲到了院子里,劈开了院门。
一群士卒,大约有百人,立即横戈围了上来,有的门里,有的门外。
领头的是个老年的百夫长,拱手道:孙将军,我等遵从王命,实不得已,无意与将军为难,将军请放下剑!孙武执剑向徒卒逼近。
孙将军下不了手,我等可以代将军诛杀夫人!孙武还是执剑向前走。
孙将军,再不放下剑,恕我们不恭了!孙武挥剑向一个徒卒砍去,那徒卒立即挺戈来迎,众徒卒瞬间把孙武团团围住,剑与戈相击,火星迸溅,惊心动魄。
房中漪罗与田狄听到砍杀的声音,赶紧也执了武器跑过来,与孙武一道,同一百徒卒拼命。
百夫长喊了一声休要伤及将军!要活的!给这场拼杀定了调,孙武,还有一个老仆人,一个小妇人才没有饮血倒下,可是,杀出一条血路逃走,也是办不到的,一百徒卒,一层一层轮番来战,犹如铁的蛛网,看样子,结果只有一个,便是三个人,都战斗到彻底倒在尘埃。
正在拼杀,漪罗忽然想到了帛女,忙跑出圈外,回房去看。
帛女在漪罗和田狄冲出门之后,便把门反闩了。
她换了一身槁素的衣裙。
她认真地理了理鬓发。
她坐在屋子当央,默默祝祷了一番,平静而泰然地拿起了剑,喃喃地说一声辞别了,将军!一狠心,把剑插入了腹中。
她想要一个全尸。
她不想让自己死后的模样儿太难看。
可是她的力气太小,剑插到腹中一半儿,就插不动了,而且眼前一黑,马上就要晕倒。
她心说,不能半途而废。
她听见外面漪罗在砸门。
她便弯下腰用地面支住剑柄,然后再把身体的重量加上去。
这回好了,真好。
她想说,说不出来。
她用尽最后的力量,用两手去搅动剑之柄,用锋利的剑刃,搅断心脏和肚肠。
她疼痛得难以忍受,她说,就完了,没事儿,就完了。
这时候,她看见了四匹白马,马上骑士乃是孙武,孙星,孙明,孙驰。
白马疾驰而去,那四道白光,闪过了,是红的光,然后是一片漆黑了。
她的喉咙口,泛上了一种腥气。
她向前一栽,露在身外的剑支住了她的躯壳。
她觉得自己飘起来了……漪罗用剑劈开了门。
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看见帛女在血泊里坐着,她傻了。
半晌,她才嚎啕出了声音,她疯狂地大叫:夫人!夫人哪!她冲到门外,冲到拼杀着的人群里,嘶哑地喊:将军!将军!夫人她……自尽了……将军的剑,脱了手,咣啷一声落在了地上。
所有的武器都停止了搏杀。
时间在这一刹间凝固了。
漪罗扑到孙武身上,俯在他的肩头,放声痛哭。
不知是谁搀着谁,他们一起回到了帛女的房中。
孙武跪下,向坐着的帛女拜了三拜。
悲痛到了绝处,反而没有流泪,他脸上是失魂落魄的样子,人似乎只剩了空空的躯壳。
他抱起了帛女,向外面走去。
帛女的身上插着剑,躯体还没有变得僵硬,血还是鲜红鲜红的,汩汩地流着,在白的衣裙上晕染开来。
百夫长跪下说:将军,请把夫人……交给小人去复命吧。
孙武木然,似未听到。
他横托着鲜血淋漓的帛女,走过黄昏的姑苏的街市。
漪罗和田狄在左右,泪眼朦胧。
一百个徒卒静悄悄地跟在身后,仿佛是一个很盛大的仪仗队。
他一直把帛女送到了吴王台上。
吴王台上流淌着一地的血色,落满了乌鸦……第四部尾声(1)又是夏天了,又是如此这般的一个黄昏。
只消听到那连绵不断的海水拍打山崖的惊心动魄的潮声,就知道,这儿就是黄河入海口了。
横亘万里的大河,那浑黄的激流,到这儿表演着最后的沉雄和悲壮,汇入沧海。
也可以说,咆哮着的黄河在这儿打了一个滚,完成了最后的辉煌,脱胎换骨了,如此说,东海即是黄河,黄河即是东海。
而黄河枕着的莽塬,到海边看似戛然而止,其实那莽塬乃是一直沉下去,又在托着海,如此说,海有多深,塬便有多高。
一轮落日在山崖与海之上,在天与海之间,悬着,如千古锤炼的一粒丹。
由于落日的存在,山崖上的白草红了,大河边的芦苇红了,天上翻卷的长云红了,海的波光中,也跳跃着一点一点的红。
这番情景,是永远的古朴和永远的新鲜。
人也仿佛经过了锻烧和冶炼,也是红通通的。
这就是公孙尼子和漪罗。
公孙尼子老了,老得说不清年岁多高,老得脸上的眼睛鼻子和嘴都似乎让位给了深深的皱褶,一下子难以找寻了。
漪罗也是五十开外的人了,看上去似乎要比实际年龄年轻得多,当年的美丽却只能在她眸子里找到一星半点,脸和鬓间更多是风霜。
漪罗和孙武离开吴国,已经十二个年头了。
现在是公元前四百七十二年。
孙武的家很简单,不过是树枝与草席搭成的窝棚,左边的木架吊着陶罐,下边是余烬;右边是两个养蜂的蜂箱。
公孙尼子和漪罗坐在窝棚前。
公孙尼子匍伏着,又看了一遍竹简:只是为了到底要看一看这八十二篇兵法和九卷阵图,我才踏破铁鞋啊!算是不虚此行了。
孙将军才是皮肤染黄金之色,明眸点墨玉之珠的华族人杰啊。
好生保存着,好生保存着,让万代后世的人,回头来吸吮今日智慧之琼浆吧。
公孙尼子小心翼翼卷起了竹简,漪罗把竹简抱起,收在一个蜂箱之中。
漪罗道:可惜我的琴艺荒疏了。
那么剑艺呢?剑艺是不是大有长进?剑,十二年前为夫人陪葬了。
唔,真正的将军不佩剑!岂止是不佩剑?将军是连话也不说了啊!真可惜!唔,知道伍子胥的下场么?不知道。
就是你和孙武离开吴国不久,吴王夫差伐齐大获全胜,俘获齐军七个将领,斩杀齐军士卒首级三千颗。
班师回吴之后,伍子胥对夫差说‘苍天要抛弃你,才让你先得一个小小的胜利,而后再惩治你。
大王伐齐如果溃败下来,还能反省觉悟,吴国才能幸存,现在完了。
’夫差正在洋详得意,哪里听得这番不祥的预言?便指责伍子胥把儿子送到齐国,是奸事敌国,扰乱法度,抱病不战,是对吴国心存恶念,说伍子胥那些话妖言惑众,诅咒吴国社稷。
吴王夫差说‘吴国疆土,乃是先王开辟的,今上天保佑吴国大胜齐国,夫差不敢自己独占其功,要祭先王钟鼓,伍大夫你看如何?’漪罗急切地问:伍子胥怎么说?伍子胥说,我宁愿死在大王之前,免得让我看见大王被越国士卒擒获。
漪罗说:完了!可不是完了!夫差就命令伍子胥用先王所赐之属镂宝剑自刎。
伍子胥用手指弹着属镂之剑,长叹道‘伍子胥辅佑先王开国,心血算是吐干了!今日一死,剜了我的两眼,挂在姑苏城头,让我看着越人进城,在我的坟上栽两棵梓树,就做你夫差的棺材!’说罢,横剑自刎。
夫差咬牙切齿地大叫,我叫你看,叫你什么也看不见!命人把伍子胥的尸体装在羊皮口袋里,投入江中……沉默。
漪罗的心发紧。
黄河的潮声澎湃,卷起千堆血色的浪花。
忽然,漪罗叫道:将军回来了!在哪里?跟我来。
公孙尼子感到奇异:漪罗究竟是凭什么感觉到孙武回来了呢?跟上漪罗行了一段路,来在一个山谷向前一望,果然是孙武回来了!夕阳沉没的那边,孙武走来了,赶着一大群黑的羊,白的羊。
两边都是黑沉沉的峭壁,夕照聚焦在这条狭窄的山谷走廊之中,那孙武融在暮霭里,轮廓有些模糊。
近些才知道,孙武比十二年前可是瘦多了,简直是瘦骨嶙峋,一双眼睛显得大而无光。
须发都白了,在夕晖里飘动着。
身上是破衣烂衫,还不伦不类披了一件斗篷,依稀可知是当年的征袍,下边已经完全成了丝穗。
手中的羊鞭很长,缀了几条红缨,红缨像火苗一样扑闪着。
公孙尼子紧赶几步,拱手叫道:孙武,孙将军,别来无恙!孙武打了一声唿哨,奔跑的黑羊和白羊全部站住了,然后,他眯了眼睛,看着公孙,搜寻着往日的记忆。
这位是大乐师公孙尼子先生啊,将军不认识了?孙武这才指了指公孙的鼻子,哈哈大笑,紧攥了公孙的手,上下打量。
公孙尼子道:公孙老得不成样子了!孙武叹了口气,点点头,似有无限感慨。
蓦地,他又吸短了鼻子,在公孙身上寻找什么。
公孙尼子知道孙武闻到了酒香,忙从腰上解下了酒袋,提着,戏弄孙武:将军,还记得这酒香么?乃是天下闻名的姑苏红,又叫将军红呐。
孙武去抢。
公孙尼子忙躲。
孙武给漪罗丢了个眼色,又虚张声势去抢,公孙把酒袋向后一藏,却被漪罗拿了,抛给了孙武。
孙武打开酒囊,就抿了一口,做出陶醉的样子。
漪罗说:公孙老师原谅,他很久不知酒味了!公孙尼子说:安贫乐道,这才是君子。
将军住在三透之堂,透风透雪又透雨,得天地之正气,禀日月之精华,渴了有山泉,饿了有山枣,冷了抱个绵羊取暖,更难得的是有《孙子兵法》明志,有这样贤德的女子相伴,孙武哇,你也算是自在逍遥了!唔,漪罗,他说什么?孙武在说哑语,打手势。
将军说,今日吃个半醉,再和长犄角的三军游戏一番,请你观赏。
公孙尼子:哦?三军――是群羊?孙武又做手势。
漪罗:将军说,战争便是君王赶羊的游戏!好一场残酷的游戏!公孙尼子感慨地说,将军知道吗?吴国已被你不幸而言中,越王勾践去年灭了吴国,夫差自刎身亡,吴国王庭到处长满了荆棘蒿草!孙武不再品酒,连连点头,表情悲怆,少顷,伸了手,在掌心写了一个伍字,是在问,伍子胥安在?第四部尾声(2)公孙尼子:伍大夫十二年前就被夫差所害,早已灰飞烟灭了啊!孙武木然。
两行浊泪,从他的眼角缓缓地流了出来。
他向着南方,跪下,连拜了三拜。
他把那一囊美酒,全都洒在地上,祭奠了他的老友。
公孙尼子说:不必过于悲伤了,将军,时光就是如此这般的情肠,一代枭雄阖闾,还有夫差,于今何在?倒是将军的兵法会不朽于天地啊!漪罗感叹:永无希望回姑苏了啊!公孙尼子抓住孙武的手:将军想回姑苏么?将军还想念那小桥流水,栀子花开么?越国君王可以让将军安享福寿,安心著述兵法!孙武气愤地甩开了公孙的手。
孙武抓起了羊鞭,跑到高处一块石头上去站定了。
他把那长长的羊鞭在半空打了两个旋,接连甩响了两声鞭花。
在熹微的暮色里,漫山遍野寻草吃的羊,听到鞭声就向孙武的身边狂奔,黑的羊和白的羊,老羊和羊羔,山羊和绵羊,母羊和公羊,都像是久经训练的徒卒,听令集结,争先恐后,士气昂扬。
好像前面已经是大兵压境,等着它们去搏杀一样。
将军孙武此刻的神情,正是如此这般严肃、严峻和严酷的。
既然将军身临生死相搏的战场,语言就已经让位于指挥三军进退的金鼓,无须再说什么了。
自然,在这儿,在峡谷里,在群羊面前,将军孙武已将金鼓改成了牧鞭。
他挥动着牧鞭,白的须发飘扬起来,斗篷的丝穗飘扬起来,是一副身经百战的样子,威武之中又显出些飘逸。
正当数百只羊像石块一般滚下山坡,集结收缩到峡谷的时候,他,跑到了峡谷出口之外。
在开阔地,他面向奔跑而来的群羊屹立,召唤他的兵马,高高地举起牧鞭。
奇异的情景出现了:白羊在他左边,黑羊在他的右边,分兵两处,秩序井然。
这时候的孙武,情绪亢奋,神采飞扬,挥鞭呵呵地叫着,不时打着唿哨。
公孙尼子完全被震骇了,连声问漪罗这是做什么?漪罗道:你看,黑羊由南向北,白羊从北向南,两军短兵相接了呵!哦,黑羊在迂回!迂回!果然,那黑羊拉开了战阵,围住了白羊,围住了又留一缺口,正是《孙子兵法》所说的围师必阙。
白羊在包围圈中旋转一番之后,从缺口出来,漪罗竟然也跑到了羊群之中,去帮助跑得气喘吁吁的孙武,指挥他们的三军。
公孙尼子走上高高的山巅向下望去:但见在这万里黄河入海口,在这片黄褐色的土地上,在这红如喷血的晚霞中,孙武把战争真的变成了羊群之戏。
而那黑的羊,白的羊,散开来,如棋枰上的黑子白子,聚拢起,成为黑白两大漩流,互相依托,互为映衬,相反相成。
白羊和黑羊运动着,奔跑着,一会儿看上去如古老而神奇的河图,一会儿又似洛书,一会儿河洛合而为一……渐渐地,孙武和漪罗融入羊群之中;渐渐地,那黑的白的羊群消失在混混沌沌的天地之交。
1994年6月22日草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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