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武冷笑。
皿妃:先生你笑什么?孙武:王妃,请恕孙武来自山野,实在是一点儿也不懂得后宫之戏,也无法把良策教你,帮不了你的忙。
王妃夜里到孙武这里来,多有不便,请王妃自重,大驾回宫吧。
有意回避?摆脱后宫之战的干系?避免纠缠?孙武站起身来,做送客之态。
皿妃嘤嘤地哭起来,眼泪簌簌地,样子十分动人。
孙武有些着急:王妃你哭什么?不要在这里哭!王妃之泪可以动君王之心,在这里哭有什么用处?请王妃回宫吧。
皿妃:孙先生不肯救我?孙武:孙武无计可施。
皿妃:孙先生是怕被牵连吗?孙武:我与王妃素昧平生,有什么牵连不牵连的呢?王妃回到深宫长门去,孙武浪迹于红尘之中,从今以后都毫无瓜葛。
皿妃:孙先生铁石心肠!孙武:是。
心肠如铁。
皿妃:你――眼睁睁地看着弱女子在长门一死吗?孙武哈哈笑起来:王妃何出此言?王妃反反复复说一个‘死’字,并非不怜惜生命,王妃你是示之死以求生!皿妃一愣。
眼泪打住了,水汪汪的眼睛打着闪。
深深地施了一礼:谢谢孙先生教我以计谋。
孙武教了你什么?什么也没说。
小女子就此拜辞。
请。
皿妃重新把自己包装好了,立即起身而去,走得很轻快,顷刻间融入了夜色之中。
总算把这位王妃打发掉了!孙武苦笑了几声。
孙武呆呆地坐着。
深秋的风从开着的房门溜进来,吹灭了烛光,屋子里顷刻之间黑了下来。
只有一条窄瘦的月光,门里门外地躺着。
黑暗像是突然间漫上来的水,月光似水中一条僵死的蛇。
孙武没有叫田狄重新点起灯来。
点了灯做什么?他的心像这无边无沿的秋天的夜一样茫然,没着没落。
他突然感到无所事事和无所适从,琴书也懒得动了。
往日雄心勃勃地在竹简之上呕涂心血的激情,忽然之间消失了。
他为自己设计和设想过磅礴宏大的人生,如今看来是这样的渺茫。
他从齐国狂奔到吴国以求施展才智,他奉献《孙子兵法》十三篇渴望强国治军,不料却被挂在了半空。
他万万没有料想到,兵法谋略竟然只能被用于后宫粉黛们的争风夺宠。
他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也不肯痛痛快快地为皿妃出谋划策。
他想,自己尚未为吴王所用,如果不慎,掉进后宫的争斗漩涡里去,那将是十分麻烦和可怕的事情。
他用些模棱两可的话,急于把皿妃打发掉,皿妃竟然虔诚的致谢而去。
他为自己的谋略仅仅用以这些鸡毛蒜皮的妇人斗法,感到十分的可叹又可悲。
门关上了。
秋风戛然而止。
是帛女。
帛女不打扰他,连灯也没来点燃。
就因为他的心,他的情,他的爱,全部铺展在竹简之上了,本来木然的帛女,近来甚至在感情上完全冷淡和冷漠了。
他想,他应该给帛女些温存。
他想,他也许应该和世人一样,应该回到罗浮山去稼穑,去灌园,去到酒坊里让粮食发酵。
或者,就像勇士要离那样,剁了手,杀了妻,痛痛快快地去流血,去死,去做一介匹夫,心里也许会好受些。
不。
他险些吼起来。
他坐了很久,后来和衣在书房里伏案睡了。
帛女悄悄给他盖了一件衣裳,弄醒了他。
哦,我――睡着了吗?睡着了。
你应该叫醒我到房里去睡的,你不知道秋天的夜里有多凉吗?所以我给先生加了衣裳啊。
夫人!他抱住了夫人。
帛女乖乖地躺在他怀里,像一只绵羊,说:长卿,帛女知道你心里苦不堪言,也许,我们应当回到罗浮山去。
不管有什么事,长卿,你也不要发火,一切顺其自然吧,一切都是天意。
天意?天意就是叫他想发火也无处可发泄!也许正是天意,皿妃从孙武那里讨到的谋略得到了实践。
这日,大王阖闾情绪好,召她和眉妃一同饮宴。
说是饮宴,一如既往很简朴的,除了水酒,小菜,只有刀法切得很细,蒸得味道鲜美的鱼。
席间,眉妃喜笑颜开,皿妃蹙眉不语。
阖闾一觞接一觞饮酒,有两个爱妃在陪侍,胃口大开。
眉妃善解人意,阖闾就将一整条鱼赐给了她。
皿妃便在一旁连叫两声大王,阖闾顺手给了她自己吃剩下的半条鱼。
这本是小事一桩,可是一是积郁太久,二是没事儿找事儿,皿妃小题大作,眼泪刷地一下子为这鱼的分配不公流了下来,拂袖离席,跑回长门宫,撕了一条白绸带子便要悬梁自尽。
自尽前一边哭诉,一边在竹简上写了两句话:生不得侍奉君前兮,死为脍鱼;死为脍鱼兮,暖君之腹……皿妃把绝命和绝笔的事情弄得轰轰烈烈,早有宫女去禀报大王。
阖闾赶紧吐出了口中的鱼和饭,赶到了长门宫。
皿妃听见大王驾到的声音才把白绸往脖子上套。
阖闾推开门,大惊。
阖闾亲自把白绸带上吊着的皿妃抱将下来,一边摩挲着皿妃胸口,一边禁不住泪下,连叫爱妃,爱妃,这是何苦!皿妃口里游动着的一口气儿,半晌才均匀了。
这便是孙武说的示之死以求生,幸亏阖闾身手敏捷,否则就不是示之死,而是真死掉了。
皿妃这才得以倾诉胸臆,并把写在竹简上的绝笔诗呈给大王看,如孙武所言王妃之泪可以动君王之心,果然阖闾十分感动,也埋怨皿妃因为脍鱼而轻生,实在要不得。
一片怜爱之心,阖闾命人把庖厨剩下的称作脍鱼的切好的鱼肉全部扔到护城河去,以示警戒,说明自己看重爱妃的一番心迹。
不料,那脍鱼竟有活了的,生得很像是比目鱼。
区别是比目鱼只生一只眼睛,成双成对游动,才算双目,比目。
这种鱼是两只眼睛,而且都生在一边。
姑苏城中的人传开了这件事,便给这种鱼起了个名字,叫做脍残鱼,也有叫王余鱼的。
皿妃重新获得了阖闾的恩宠。
皿妃和眉妃各分得恩宠的一半儿。
无人知晓这件事情和孙武有干系。
皿妃悄悄派人送来了狐皮裘和脍残鱼,表示感谢。
孙武一边望着帛女烹炙的脍残鱼,一边敲打着盛鱼的陶器:这便是孙武的兵法战策赚来的吗?孙武的谋略和韬晦只能换几尾脍残鱼么?他觉得那鱼在喉咙口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皿妃的酬谢当然不止是裘和脍残鱼,她决计把妹妹漪罗送给孙武做妾室,又恐孙武会拒绝,便把这番美意说与大王和夫概,阖闾拍手称快:妙。
爱妃有眼力,孙武年轻英武,所著兵法十三篇,伍大夫都称奇,日后寡人会用他的。
可是,这件美事什么人去对孙武说呢?王兄,夫概愿去成人之美。
好,就说是寡人所赐。
十六岁的漪罗,命运就这样敲定了。
夫概笑眯眯地来成人之美。
夫概说:长卿,看你这书斋之中,颇有些冷清啊。
孙武:习惯了。
夫概拉住孙武的手,饶有深意地摸弄:夫概总觉得这里少个人哪。
孙武:哪里?一个不少。
少一位美人儿。
夫概笑眯了眼睛。
孙武正色道:不不。
孙武一向淡泊惯了,皓齿娥眉的女子,难道不是砍伐人性情的斧子吗?肥浓甘脆的美味,难道不是腐烂人脏腑的毒药吗?如此说,夫概就赠长卿一把斧子,一把美貌绝伦,妙龄二八的斧子,请长卿笑纳,夫概倒要看看长卿能否抵挡得住哇!哈哈。
就请夫概将军自己留着抵挡吧,孙武心领了。
夫概:这怎么行?长卿,实说了罢,夫概和伍大夫屡次进荐大王,请大王拜孙武为将。
大王已经松活了,只是近日繁忙无暇顾及。
大王心里甚觉得有负于孙先生,夫概与王兄商议一番,才想起这件美事。
美人名唤漪罗,年方二八。
实在也是大王所赐。
君王之命,这是推托不得的。
大王所赐?不仅赐长卿美人漪罗,还有绸缎和黄金呢。
啊!你道这漪罗是何人?噢?王兄宠幸的皿妃的妹妹!皿妃!孙武险些大怒。
忍着。
拒绝是不可以的。
十六岁的少女,身后是三层护驾,大王的弟弟夫概撮合,大王亲自赐与,又是王妃的奉献。
王妃的同胞妹妹!匆促之间,孙武竟然成了大王的亲戚!可是,未领兵马,先得美人,实在让孙武接受不了。
他忽然意识到是被后宫的丝带缠绕起来,拴住了,究竟是福,还是祸?不知道。
他的荣辱,也许得随着皿妃浮沉了,世人还会看重他的兵法么?还有,皿妃嫁妹到底是什么意思?堵住他的嘴?用他之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