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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第九章(1)

2025-03-30 08:14:41

孙武和家仆田狄一路狂奔,向楚国而来。

十年时光里,楚国几乎年年经历战火。

吴国和楚国从未罢兵,吴王阖闾――原来叫做公子光,大规模征战楚国居巢,曾经把楚太子建的母亲劫掠到了姑苏。

小战更是说干就干。

不久前,两国边城少女采桑叶,争抢起来。

为了几叶桑叶,先是两边少女的爹娘兄弟互相厮杀,接着是两个边城兵戎相见,楚人灭了吴国的小城。

到后来,吴王率领大军压境,一直攻破居巢和钟离两座城池才算心理平衡。

楚人蛮野,成年男子行路没有不带剑刃的,如若捉到吴国来的可疑之人,砍手剁脚,甚至杀头,都说不定。

因此,孙武和田狄隐蔽行踪,晓行夜宿,一路十分地辛苦。

在楚国卫地,田狄想方设法找到了混迹在庆忌军中的要离。

要离本来人就干枯,失了右臂,半个人如不倒翁,歪歪斜斜来到馆驿秘密谒见孙武。

孙武以酒肉款待要离。

要离觉得像负债之人见到了债主,羞愧难当。

孙武心里明白,他当然不是逼债的,说是逼命的还有些沾边儿。

孙武的神态十分地平和,老友相逢,觥筹相交,很是亲切,矢口不提刺杀庆忌之事。

要离憋不住,说自己虽然已为庆忌接纳,却无法近得庆忌身边。

庆忌身边武士簇拥,睡觉都睁一只眼,枕着宝剑。

依从先生教我之计,我已劝得那匹夫挑选精勇兵丁,十日后舟师东行北上,就要去攻打吴国。

说着,感叹有负于孙先生的知遇之恩和吴国君王的重任之托,剁手杀妻所追求的目的至今还未曾达到,越发地羞惭,声泪俱下,啪啪地掴起了自己的耳光。

孙武忙拉住要离的手:要离兄不必如此自残。

要离兄的诚信忠勇,孙武没齿难忘,铭刻在心。

听兄所言,庆忌十日后不是要兴师伐吴吗,就是说时机已经到了。

这时机不是随时都有的,来如电光石火,稍纵即逝,兄可要抓住才是。

要离说:请先生教我。

孙武说:可将庆忌水葬。

到时候,你即可明白。

要离走了。

孙武哈哈大笑。

田狄问:先生所笑何为?孙武笑说:我一笑庆忌一介匹夫,不懂得会合诸侯来征伐吴国,单枪匹马来送死;二笑庆忌终于不会预料同舟相济之人,便是将他葬身鱼腹之士,万丈之堤,毁于蝼蚁;这三么……好了,不说了,备马,上路。

庆忌正依从孙武之计而行。

浩浩荡荡的战船顺长江准备东去北上,西风猎猎地漫卷着大纛。

庆忌立在船头如塔,这汉子精力和体力惊人地充沛,目光如闪电般敏锐。

人说他可跳跃到半空伸手捉住燕子,可以两手一合掐死熊罴,都是实有其事,可是勇则有余,谋却不足。

他对要离的轻信和轻视便是他致命的错误。

那要离晃晃悠悠带着独臂来哭诉投奔他,一下子就唤起了他征伐吴国,报父亲王僚被杀之仇的血性,就收留了要离,种下了祸根。

虽然他也注意观察过要离的所作所为,虽然他一直没让要离近得身来,但是到了这会儿,庆忌不仅让要离上了他的船,而且让要离围绕左右带路,就大错特错了。

他以为,一是何处弃舟登岸,从何处发起进攻,只有要离可以做向导;二是谅要离这个风一吹就乱摇乱摆如芦苇一样的小东西,不敢对他下手,即便下了手,他庆忌吹一口气便可将他吹落江中的。

他太自信了。

江风如箭。

船行如梭。

船上的要离,独臂拿不稳长戟,只得在腋窝下夹着。

秋风贴着江面呼啸,要离立也立不稳,总觉得要被风抛起来投入江中,身体在向上飘,就只好把位置调低,单膝跪在船头。

他的心脏这会儿正在膨胀,变得很大很大,心跳怦怦如擂鼓。

肝胆在紧张地抽搐,他的嘴里满是苦味。

他作为向导,此刻正是江船舟师第一人。

他跪在庆忌前面,脊背对着庆忌。

他的脊梁上似乎生出了眼睛,关注着庆忌的一举一动。

他知道,他和庆忌的膂力相比,犹如泰山之比蓬草,如若动作,只可一举成功。

他心里觉得又自豪又骄傲,公子庆忌的生死,吴国社稷的安危,此时全都系在他的脖子上。

感谢超人的先知孙武,使他这一残缺不全的穷巷酒肆的无名鼠辈,成为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日后,太史公也不得不在史书上恭恭敬敬地写上要离二字了。

可是,现在便是孙武孙先生所说的电光石火一般的时机么?孙先生说可将庆忌水葬,就是这片水域么?不,还不行。

船是顺风船,如果他立即转身面向庆忌,可就是逆着风了,他知道,他的体力不济。

等待着。

在等待中受折磨。

要离夹着长戟的腋窝里,出着汗,粘粘渍渍的,很不舒服。

风吹过来,他打了个冷战。

他保持着那种江船第一兵的姿态,目光只注视着前方吴国的方向,他夹着的青铜之戟也一直指向吴国。

他的无比忠诚的姿态,彻底解除了庆忌的防线。

忽然,风儿怎么转向了?风在这顷刻间,鬼使神差地打了个旋,由西风改为东风,呼呼啦啦吹开了庆忌的战袍。

船就要打横。

时机!电光石火一般的时机!不容多想,要离的右腿猛一蹬,如青蛙一样跳了起来,转过了躯体,那长戟画了半个圆,紧接着借着江上的风势,连人带戟全部冲向了庆忌,那样子,似乎是要离自己也要插到庆忌的胸膛里去。

长戟从庆忌的心口插入,从后脊梁穿出来,速度是那样快,穿破庆忌胸和背的戟尖连血都没有。

庆忌啊呀叫了一声,手把住了戟的长柄。

要离还在力图搅动那青铜之戟,可是他丝毫动不得戟了,人悬了起来,把着戟柄,在戟的另一头,被跷了起来,高高地挑着。

要离撒了手,要跳水逃走。

庆忌身上插着戟,赶上一步,将要离的头发捉住,提了起来,像提着一只小鸡。

众兵士这才醒悟过来,跑过来,连声叫公子!庆忌从容地坐在船头,把要离向水下按,要离整个儿沉了下去,又浮了上来,一共三次,喝了一肚子的水,只有翻白眼的工夫,没有说话的份儿了。

直到庆忌把淌着水的他又放在了膝盖上,他才喘过了气。

要离说:庆忌小儿,如今知道世上有可为之事亦有不可为之事了吗?知道世上有一个柔弱不过和勇武不过的叫做要离的人了吗?庆忌到死才听说,岂非相知太晚?不晚,你好生看看爷爷。

哈哈,庆忌哈哈大笑,哈哈,天下果然出了这样的勇士,把戟插在了庆忌的身上了吗?庆忌看着要离。

要离看着庆忌。

庆忌抓着要离的头,仔仔细细地看要离那张孩子脸。

因为呛水和激动,那张脸变得青紫,却尽量作出不可一世的样子。

要离也仔仔细细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庆忌那张大脸,那脸上似乎有无限伤悲和遗恨,却又含着几分赞佩,顷刻间失血,由赤红而变得苍白了。

士兵们全都伸出了戟:杀死这个小人!剁成肉酱!公子你撒手吧。

庆忌摇了摇头:不。

要离的勇敢实在令我敬佩。

滚开,你们都滚开!放他走!岂能在一天之内杀死两个勇士?滚――庆忌把要离从膝头上推了下去。

庆忌猛然间把长戟从胸中拔了出来。

一腔鲜血忽地爬上了桅杆,溅在帆篷上,又慢慢地洇开。

血的帆,在秋风里呜呜咽咽地哭泣。

船靠了岸。

围在庆忌尸体周围,掩面而泣的兵士们,没人理会要离。

要离上了岸。

呆呆地坐在岸上。

直到庆忌的舟师全部返回,那血色帆樯也消失在江上泛起的浪涛和泡沫之间……已经是傍晚了。

要离回过头来。

楚国边地,长江之滨,满眼的芦花,染着如血的晚霞,此起彼伏,竟然似数以千万计的鹤,流着血,扑动着翅膀。

他的事情做完了。

他的心里一片迷茫,空落落的。

他想他应当死掉的,庆忌完全可以在最后的时刻捏死他,可他活着;妻子本可以继续在酒坊里劳作,应该活着的,可是妻却死掉了。

庆忌本来应该是继承王僚王位的,是吴国故君儿子,却被他杀了;阖闾本来是杀了旧君王之后登王位的新君,他却为他效命。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问自己:你到底干了什么事情?不仁,不义,也不智,只有一身的蛮勇!你难道还要回到大王阖闾那里去讨封赏吗?大王会赏赐给你这家灭身残而且其貌不扬的要离什么爵位?既然你家也灭了,妻也杀了,身也残了,还要爵位何用?人来到世上,难道就是命里注定要做几件什么事情,做完了,就完了吗?他流了泪。

哭得像个娃娃。

他默默地从岸上走入水中,向波浪滔滔的江心走去。

忽然,他站住了。

孙武!孙先生!对面岸上,孙武穿着一身麻布衣服,坐着,在吹着陶埙!孙武的面前摆着祭品,点着香,木制的凳,放着蒸熟的肉,陶土制的豆笾里盛着果脯。

还有竹制的,盛满了新的黍米,这叫做尝,是让死者先尝一尝新熟的黍谷的意思。

孙先生是活祭要离吗?要离拼命地喊。

江涛声和陶埙声在一起混响。

陶埙的声音断断续续,飘飘忽忽,像是鬼魂在哭诉着什么。

孙先生是早知道结果的呀!陶埙的声音依旧,江涛的声音依旧。

孙先生早已知道结果了!要离舍了妻子的性命尊奉王上,这乃是不仁;为了新君杀死故君的儿子,不义;为了逞一时之勇,不智。

孙先生,这都是你叫我做的呀!陶埙还在哭泣。

要离一直向江心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