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刚刚透白,男男女女就向姑苏城胥门拥去,奔向外城城郭内的吴王台。
吴王宫里的五百佳丽,要在这里操练,这个神话一夜传遍了都城。
谁肯失掉这个千载难逢一饱眼福的好机会?人们在这个暮秋的早上,嘴里吐着哈气,脚下踏烂了白霜,这双眼睛和那双眼睛,千千百百双眼睛全点燃了好奇的光芒,汇聚到吴王台下。
兵卫们来得更早,用长戟筑成篱笆,把看热闹的人潮赶得老远。
于是,就有人爬到兵卫长戟够不到的树上和屋顶上去,内城和外城的城墙顶上也码着密密麻麻的人,人越攒越多。
把守胥门的兵士,已经接到不许百姓出胥门的命令,开始粗暴地推搡和喝斥拥来的人众了。
孙武来得很早。
他在兵士们拓开的空空荡荡的演练场上等着,看见四面八方全是蠕动着的人,心里忽然一阵悲哀。
这是做什么?人们是来观百戏么?那么,你是那玩杂耍的人?举鼎卖艺的人?抑或是吞短剑、吞烈火的江湖客?帛女和漪罗在城墙上,早早地站了个好位置。
她们的神经从昨夜就开始紧张了,漪罗一直在打抖。
她们俩个靠着,互相支撑,以免在发生不测的时候倒下去。
五百红粉佳人的队伍,流水一般拥出了胥门!世界似乎陡然间亮了许多。
人众不由地喧哗,赞叹和惊讶,万头攒动。
五百美女的裙裾,搅动起一阵令人迷醉的香风。
个个是明眸皓齿,腰肢婀娜。
上衣一律是兕甲,柔弱的柳肩上都扛着沉重的长戟。
那兕甲和兵铁纯粹是用来陪衬她们的美貌和娇柔的。
走在最前边的是眉妃和皿妃。
二妃的两张粉面是美中之美,眸子里都藏着说不尽的妩媚和风情。
云裳雾鬓,发髻儿梳得很高,乌云般的鬓发间闪烁着耀眼的金饰。
身上,贵值千金的犀甲很厚,似乎也很重,把迷人的胸和腰留给人去想象。
美人们卷过来的时候,孙武下意识地回避了。
为什么要回避?他尽量不去看那两队美女,把头转向了一边。
吴王阖闾与朝臣、侍卫登场,完全是另一番景象了。
一声接一声的大王驾到,像飓风一般吹来,无论看热闹的还是参与表演的佳丽,顷刻间全部跪倒,阖闾就立即显得高大起来。
他登上高台,这当时称做姑胥之台的都城制高点,绵延五里之远。
放眼望去,是烟波浩渺的太湖,回首是胥门外的九曲路,可以俯瞰姑苏城中市井街衢。
现在,几乎全城的人众都跪伏在这里了。
他向下一望,一片兵甲之间闪动着的,都是他宠爱和熟悉的粉面美目,不由地心里荡起了柔和的涟漪。
他在台上之台坐下,除王后之外,周围皆为男性。
王弟夫概与王儿夫差坐于左右。
大夫们在下面一层台子上立着,伯对于在吴王台操演宫女,十分地不理解,也为大王这个决定感到不寒而栗。
他抽机会对孙武咬耳朵说:长卿,这个游戏真是可怕,给先生出了个难题。
先生好自为之吧。
伍子胥已经讨得监军之任:长卿,尽管放心大胆地施展你的才情,本监军伍子胥在这儿保驾。
这时候,只有鼓励。
气可鼓,不可泄,伍子胥明白。
吴王身边的夫概,一直保持着不文不火的微笑。
他久经沙场,深知杀人的利刃不是后宫妇人的玩物。
他不知道阖闾到底打算如何安顿孙武,试探着问:请问王兄,难道你真个要孙武做后宫粉黛的男统领吗?哪里,孙子兵法果然可以试于妇人,寡人当拜孙武为将。
夫差一直伸直了脖子看脂粉队中的眉妃,那是他的心爱。
父王,妇人们披挂起来,还真像回事儿呢。
阖闾说:哈哈,想不到这美人披挂起来,刚柔集于一身,妩媚娇艳之中,平添了几分勃勃的英气。
看寡人的两位美妃!噢,两位女将军哪!两军阵前,只消临风一笑,上将军也得落下马来。
哈哈,唤孙武来说话。
阖闾到底是要试兵法,还是要看美人?是认真,还是玩闹?或是兼而有之?他自己大概也说不清。
他到底要孙武做什么?真格地发号施令?假戏真做?还是仅仅要孙武陪他的嫔妃们玩耍?谁也无法猜度。
一番酒后的醉话,酿出这一场令天下诸侯吃惊的演练,最后的结果,谁说得清呢?反正,大王这日心情极佳,高兴全挂在脸的外头,如若扫了他的兴,孙武的命运可就难以预料了。
孙武作一长揖,今日他是将军,立而不跪:孙武拜见大王。
孙武,今日寡人要看你的手段。
寡人将五百宫中妇人全部交与你了,倘能够指挥若定,寡人就拜你为将。
大王,军中无戏言。
夫差插话:父王一言既出,铸铜为鼎,你不要嗦了。
阖闾:你还有什么话说?孙武:还请大王暂借宝剑一用,以做镇军之宝。
阖闾赐借磬郢之剑给孙武去用,很痛快:开始吧。
孙武抱着磬郢之剑下来。
伍子胥对他悄悄地咬牙切齿:长卿莫非要一意孤行?你是想废了本监军么?你听伍子胥一句――孙武理也不理伍子胥,径直走上指挥台。
纷乱的妇人们和观众全静了下来。
这便是今日的主角?猎猎的五色旗帜之下,悬着一面巨大的鼙鼓和青铜的锣。
孙武在鼙鼓前面站定,却不急着下达命令,先眯上眼环视了一番四周。
他的脸色青白,神态十分地平静,与其说威风凛凛,不如说是温文尔雅,潇洒飘逸。
都城姑苏的人众,第一次见到这位今日的将军,倒觉得只有这等温雅的人,指挥后宫美女才匹配,不至于因虬髯环目,面目狰狞,吓坏了美人儿。
人们期待着一场精彩的百戏尽快开场。
伍子胥却因拿不准孙武,心头在打鼓;帛女和漪罗,知道这孙武看似平静,突然间不定会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举动,心情紧张,两个女人的手紧紧地拉着,出了汗。
眉妃,早已急不可待要登场表演,她情愿把今日的操练看成是耀武扬威的乐舞。
皿妃则替孙武默默祈祷,为了妹妹漪罗,她今日打定主意遵从孙武之命行事,决不居傲任性的。
台上之台的大王、王后、王弟和王儿,已经开始举爵饮酒了,反正也不是真正的厮杀,不会死人,甚至连检阅也不算,且从容地观看演练。
孙武看着他生平第一次得以发号施令的队伍,心头迅速掠过了一丝怅惘。
闻所未闻的佳人之旅,妇人们一个个懒洋洋地瞧着他!他对这些娇滴滴的妇人有些拿不准。
这些妇人编制成军队,超出了姜尚、管子和司马禳苴的用兵经验,也超出了《孙子兵法》论辩的范围,真是个前无古人!他看着这支红粉队伍,宁愿不承认是红粉队伍,可是这又毕竟是一支散漫的、软弱的、娇宠得不像样子的队伍,他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以自己的镇定影响妇人们,让队伍也能够不浮不躁,听命行事。
朱雀、玄武两队听着!静悄悄,妇人们歪着头。
知道你们的左手和右手吗?知――道――他吓了一跳。
这声音竟如此的尖利!刺激人的耳鼓和神经。
知道你们的前胸和后背吗?知――道――尖利还是尖利,不过他习惯些了。
他忽然觉得像是哄孩子,自己很可笑的。
拿起戟来!向前,看前心的方向;向后,看后背的方向;向左,转向左手这边;向右,转向右手这边。
听鼓声整肃前进,听锣鸣,席地而坐。
开始!擂鼓――前进!妇人们款款地摇摆着腰肢,扛着戟的,抱着戟的,拖着戟的,动了起来。
有人弄错了方向,和后面的妇人撞个满怀,撞出一片笑声和叫闹声。
也有掉了鞋子的,摔倒在地的,群雀鼓噪,乱成了一锅粥。
阖闾禁不住拍手笑起来。
王弟王儿王后也笑,大夫们也笑。
如墙的观众也笑。
嗔笑。
苦笑。
傻笑。
大笑。
浅笑。
开心地笑。
惋惜地笑。
笑。
笑。
笑……孙武的心里却在流泪,他高声喊叫:肃静!肃静!听鼓声前进,听锣鸣坐下,擂鼓!――鸣锣!一声金属的鸣响,乱糟糟的队伍这回却听懂了。
妇人们全都瘫坐在地上,叫苦不迭。
眉妃一边娇滴滴地叫人捶腰,一边拿眼睛撩着吴王台上的阖闾和夫差。
皿妃则喝斥着身边的人:这是操练,兵刃又不是赶鸭子的竹竿,听从命令,不准乱跑。
孙武又按前面的方式,演试了一回。
还是乱糟糟如一团理不出头绪的乱麻。
孙武长叹了一声。
听着,听――着!勉强肃静了一些。
兵法说,将令不明,治将之罪;令行不动,治卒长之罪。
孙武不是哄你们玩儿的!我这里三令五申,如令不行禁不止,我就要治队长之罪。
我在这里只再重复一回:向前看前心的方向,向后看后背的方向,听鼓声前进,听锣鸣坐下。
擂鼓前进!一些后宫佳人,已经觉得累了,倦了,玩耍够了,该收场了;一些则勉强应付着将令,慢吞吞,拖着戟如残兵败将;认认真真老老实实听鼓声前进的,十之一二而已。
那眉妃早已退出队列,在一旁看着好玩儿。
皿妃则气急败坏地推着身边懒洋洋的妇人:没听见命令吗?走!前进哪你!还有你……鼓声疾如雨。
场面已经不如开始那样新鲜,活泼,有趣了,大王阖闾也不再开心地笑了。
夫概感觉到已经看到这场训练的最终结果了,对阖闾说:王兄,我看可以收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