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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第十章(2)

2025-03-30 08:14:41

孙武听到了或者感觉到了夫概的话,感觉到吴王阖闾已经厌倦。

他知道如此下去,这场操练的结果,便是一场令人耻笑的杂耍。

别敲了!孙武愤怒地喝道。

鼓声停了,锣声却没有鸣响。

出现了令队伍无所适从的空白。

唯有这个空白,才能让场上静一些。

孙武的样子很平静:执法官,把朱雀、玄武两队队长绑了,推上来。

执法官愣着。

伍子胥也觉得需要煞一煞后宫妇人的威风,插话道:执法官,你没听见孙先生之命吗?你不要脑袋了吗?执法官咬牙切齿地应一声:是!推上来!吴王阖闾忽地站了起来,又坐下了。

他想,也不过是吓唬吓唬而已,不必失态。

城墙上的漪罗却叫了一声:完了!当眉妃、皿妃被兵士松松地捆绑着,轻轻地推上来的时候,夫差血撞天灵,要冲将下去。

阖闾挥手一拦,微微一笑,示意不必惊慌。

眉妃抽空儿既是对阖闾,也是对夫差,妩媚地笑了一下,似乎对捆绑不但并不在意,反而觉得很有趣。

皿妃则做出一脸的严肃和悲壮给孙武看,还轻轻地点了一下头以示鼓励。

她愿意受点皮肉之苦,帮助妹妹的丈夫成功,同时也是她对孙武的报答。

孙武说:斩首示众。

出人意料!没有人相信这是真的。

孙武狮子般地又大吼一声:斩首――示众!是真的了!第一个要瘫倒的是城墙上的孙武之妾、皿妃之妹漪罗;第一个料到大事不妙的是帛女;第一个担心无法收场的是伍子胥;第一个心肝被揪疼的是大王阖闾;第一个冲过来要和孙武兵刃相见的是夫差,而那五百后宫妇人和数千民众全都做出了无声惊叹,瞠目结舌!一刹那间,空气似乎凝固了。

秋风抖动着五色的大纛,发出撕裂布帛的撼人心魄的声音。

也许是因为精神高度紧张,眉、皿二妃没有晕过去。

她们的第一个反应是一样的,刹那的惊呆之后,拼命地挣脱着武士的捉拿,吼叫着:大王救命啊!大王――救命!泪如雨下。

世上没有比即将掉脑袋的美丽的嫔妃的呼号,更令人动心的了。

孙武不动声色,眼睛抬起来看着呼啦啦翻卷着的大纛。

阖闾站着高喊:寡人的爱妃杀不得!夫概,夫差,叫他放人!武士们停止了动作。

伍子胥尽量给孙武留个台阶:两位队长,知道死罪了吗?孙先生如若饶你们不死,敢不效死率队操练吗?两位王妃连声道:小女子知罪!孙先生饶恕!孙武铁青的脸上毫无表情,没给伍子胥面子。

伯向孙武作了一个揖:长卿请息怒,没有这两位王妃,大王是吃不下饭的。

意思到了,请手下留情。

夫概也施一礼:孙先生还是遵从王兄之命为是。

夫差冲过来,剑拔出了一半儿:孙武,你怎敢杀父王的爱妃?胆子是不是大了点儿?孙武冷笑一声,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为将之道,贵在有威,威行于众,严行于吏,动三军才能如动一人。

今日孙武受命于君王,便来行令,令行禁止。

阖闾已经匆匆忙忙走过来,边走边道:孙爱卿,寡人已经知道你是最会用兵了。

孙武抱剑向大王施礼:将在军中,君命有所不受!顷刻间的僵持。

阖闾在半路停下来了。

孙武施礼之后,不肯抬起身来。

夫差的剑已出鞘:少嗦,放人!孙武举剑:大王的磬郢之剑在此,孙武代行大王之命。

伍子胥拦住夫差:孙先生,将二位王妃各杖责二十大板如何?阖闾无限怜惜地看着两位魂飞魄散的眉妃和皿妃。

二位美妃已滚了一身的尘土,云裳披散,泪流满面,眼巴巴地等着他救命。

他又抬眼看了看孙武,万万没料到一番醉话,引出了如今的结果,也没料到这位看似温文尔雅、书卷气很浓的白脸孙武,竟是个执著,倔强,胆比天大,铁石心肠的汉子。

叫他立即收回赐给孙武的执行军令的权利,很难。

出尔反尔,会成为天下人的笑料,谈何王者的尊严?叫他依从孙武,杀了二妃,也很难,世间恐再也没有如眉妃皿妃这般美艳、这般可人、这般懂得他的喜怒哀乐和温凉寒热的女人了。

他曾经称这两位爱妃是――衣上的领子,袍上的带子,白天的影子,夜里的席子,上山的鞋子,过河的筏子,乘凉的扇子。

他必须艰难地抉择,他夹在孙武与二妃之间。

他猛然间一拂袖:寡人不看了!抽身而去。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把眉、皿二妃的性命丢下不管了?意味着二位爱妃的头颅任孙武发落?这正是阖闾作为一国君王的聪明狡黠之处,他不忍看下去,不再看下去和无须看下去的结果都是一样的。

他一走了之,既回避了难以割舍的情感的纠葛,又等于残忍地抛弃了二妃,让她们去死。

王僚是他的堂兄弟,庆忌是他的侄儿,他命人去刺杀了这些血缘亲属,从不皱眉的。

他不会做儿女之态,他不怜惜什么人命不人命的,他又一次这样决断了。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孙武淡淡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声笑。

眉妃和皿妃哭叫着:大王不能走!大王别扔下小女子不管哪!然后,眉妃便要去抱住夫差的腿,哭叫着:王子,你忍心看我死在你面前吗?当然,不忍心。

夫差还是个十六岁的血性少年,他泪水夺眶而出了,额上青筋暴突,一边吼着父王你不能走,一边要去解开眉妃的捆绑。

伍子胥拦住了夫差。

夫差急得跺脚。

皿妃哭叫着:长卿长卿,我和漪罗……父母双亡,抛下妹妹孤苦伶仃怎么活啊!我没什么对不起你的,你这没有心肝的孙武!……哭诉,哀求,咒骂,最后晕倒了。

极其短促的时间里,孙武的心在打颤。

可是他知道他必须绷住神经,也绷住脸孔,他知道只要一心软,孙武便不再是想要指挥千军万马实践孙子兵法的孙武了。

他十分明白,也一样十分地难于抉择:一个眉妃,是王子夫差钟情和偷情的女人,一刀砍下去,实在不知何时才能了断这番孽债,他和王子的关系将永远有了刀痕;一个皿妃,是他爱妾漪罗的一奶同胞姐姐,一刀砍下去,不知怎样弥合他与漪罗的创伤。

他似乎听见了漪罗正在哭叫着姐姐,也哭着哀求着他刀下留人。

他在这一瞬间就让漪罗失去了最后一个血缘联系了吗?他在这一瞬间就要让非凡美丽的年轻的妃子魂归黄土了吗?可是你必须这样做,别无抉择。

你的叔父司马穰苴一语将在军中,君命有所不受,孕育了驰骋天下的军旅,你比他又如何?你用你的斧子,教天下治军之道;你用你的临机决断,示天下为将之责;你的韬略,你的战策,你的阵图,你的竹简,你抛弃故里奔走吴国,你策划推荐要离去死,你不平你烦燥你忧虑你惆怅你狂想你妄想你奢想的,不就是挥手之间,三军动如一人,攻如行于九天之上,守如藏于九地之下吗?你还等什么?行――刑!他的声音又嘶哑,又凄厉,又可怕。

二妃被拖下去的同时,夫差在狂叫:孙武你不知道你的脖颈也是肉长的吗!在二妃被拖下的同时,孙武没容五百妇人唏嘘,立即祭举着磬郢之剑:听鼓声前进,听锣鸣坐下,擂鼓!鼙鼓声大作。

鼙鼓声掩盖了砍落眉妃皿妃头颅的咔嚓声。

鼙鼓声里,五百妇人精神极度紧张和集中起来,没有人愿意顷刻间身首异处,没有人再敢怠惰,没有人再是被娇宠的弱女子。

长戟似乎也变轻了,犀甲似乎也不多余了,脚步也变得有力了。

五百妇人竟然自动地随着鼙鼓节奏发出了整齐的呼号,那呼号也不再尖利刺耳,变成杀气腾腾了。

军中没有女性,军中没有性别,这些话在此时此刻的吴王台上,是千真万确的真理。

……一切都是过程。

当五百妇女回宫之后,吴王台上,喧嚣重又变成了沉寂,尘灰渐渐落下。

走了,都走了,帛女早就搀扶着悲痛欲绝的漪罗走了,夫差带着余怒和眼泪走了,伍子胥也走了。

孙武要一个人留下来呆一会儿。

孙武站在空空荡荡的土台子上。

他听见了一阵乌鸦的聒噪,看见成群打伙的乌鸦低低地盘旋。

是来啄食眉妃和皿妃落下的头颅吗?他抓起土块,向乌鸦掷去,什么也没打着,乌鸦们飞走了。

土块沉重地落下来,落在他的身边。

他忽然发现衣袖上有紫黑的东西,是凝血吗?哪儿来的血?他不懂。

他敢言,敢怒,敢于发号施令,敢于残酷地顷刻间杀掉了大王的爱妃,可是这会儿,他忽然在这个黄昏,害怕回到自己的府邸去,害怕回去面对十六岁的妾妇漪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