漪罗冲出门去。
哭,也要回房去哭,而且关上房门。
孙武呆呆地站着,看着那张独弦琴。
站了很久。
帛女来送茶:长卿……走开!孙武吼道。
帛女惊恐地退回去了。
孙武叹了一口气,默默地续上断了的六根弦。
坐在整好琴弦的琴旁边。
帛女一片好心,拿了衣裳,塞到漪罗手里,把漪罗推着:夜里凉,给先生披上一件衣裳吧。
漪罗拿着衣裳。
忽然又把那衣裳掷在地上,转身跑回自己的房子里去。
还是帛女把衣裳给孙武披上了。
孙武似乎完全没有觉察到冷暖。
他在弹着刚刚续好了弦的琴。
到底只有七弦才能弹奏出如诉如愤的曲子来。
琴声叙述着血性的孙武的抱负,也倾吐着内心复杂的情绪。
那激昂如万军之吼,惊心动魄如短刃相搏的音乐,十分地焦躁不安,终于,叭地一声,商弦断了。
唉。
他想他到底应该抚慰一番漪罗的。
他轻轻地去推漪罗的门。
门虚掩着,他打开了房门叫声:漪罗。
没有声音。
漪罗不见了!他大吃一惊。
完全是因为杀姊之仇?他心里很难过。
他没有声张,赶忙出去牵上一匹马,去追。
到哪里去追呢?他奔向了胥门。
正在打盹的守城门的兵士说,是有一个小女子出城去了,走得很急,说是死了姐姐。
姐姐!皿妃?皿妃的坟墓?想到这儿,孙武迟疑了一下,摇摇头,还是去了。
距离吴王台不远,内城之外,外城之内,一片荒草纷披的地方,草草地掩埋了两位妃子,孙武知道那个地界儿。
已经是后半夜了,冷飕飕的荒郊没有人迹,宿鸟还都没有出巢。
月不白,地上的霜很白。
孙武在一片野坟前面勒住马缰。
马不安地咴咴嘶鸣。
就是这片乱葬岗了。
地上是枯黄纷乱的草,东一棵,西一棵,是干巴弱小的杨柳。
两座新坟,连墓碑都没有来得及立起来。
这下面躺着的,就是头颅和身体两分开的曾经美艳绝伦的两位王妃,孙武的斧下之鬼了。
孙武没有走向近前。
他茫然地四望,寻找漪罗。
一阵马蹄声。
孙武想回避,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夫差!冤家路窄。
那白衣王子骑着白马,狂奔而来。
在距离孙武不远处下了马,一手握着马缰,一手扶着剑柄,定定地看着孙武,冷笑了一声:孙先生?啊――长卿在此有礼了。
孙先生怎么会到这儿来?随便走走。
孙先生难道也动了侧隐之心了吗?也许随声附和一句会好些?可是没有。
孙武已经说过了,信马由缰而已。
好一个信马由缰!孙武拜辞了。
请便。
孙武忙牵上马躲开了。
没有寻见漪罗,反而撞见了夫差。
此时此地的不期而遇,无论是孙武,还是夫差,都等于重新把心上的尚未平复的伤口揭开来看上一看,谁的心里都不舒服;孙武原本就知道夫差与眉妃有事,即便孙武不知道,夫差此刻情之所至,也顾不得回避的。
孙武牵着马走出一箭之地,回头一望――但见白衣王子跪倒在眉妃的坟前,大礼叩拜。
寂静冷清的霜晨,依稀听见夫差声泪俱下,在同他心爱的眉妃说话,竟然称呼王妃为姐姐!姐姐……红颜如此薄命!夫差虽为王子,却不能保住你一条性命,终生愧对姐姐!来生吧,姐姐!来生……强悍凶顽的王子夫差,竟然这样地泪溅野坟,这样地缠绵悱恻接一声地叫姐姐,一声接一声地祈求来世。
这十六岁的至尊至贵的童男子,在他平生第一次倾心的女人坟墓前面跪倒了,半晌起不来,恐怕是孤魂野鬼也要动情的吧?孙武赶紧躲得远远的,他只能躲开。
终于,夫差拭干了泪,策马而去。
到底没有孤魂野鬼。
不!霜天晓月之下,朦朦胧胧地,孙武的眼前出现了一个披散着头发的全身槁素的女子,脸色苍白,裙裾不整。
孙武一惊非小,张口结舌。
皿妃!孙武脱口惊叫了一声:王妃?!那女子闻声转过了脸。
噢,是――漪罗!漪罗泪痕满面:孙先生你?!孙武请你随我回去。
回去干什么?漪罗你听我说――孙先生刚才叫什么?不是在叫王妃吗?孙先生你害怕了?孙武从不知世上何为害怕。
漪罗可是知道的。
说着,漪罗不再理会孙武,兀自跪倒在姐姐坟前,摆开了随身带来的祭品。
漪罗之哭祭姐姐,与夫差之哭拜姐姐大不同,只叫了一声:姐姐,漪罗来看你来了,你带上可怜的妹妹一同去吧……就晕倒在冰冷的地上。
孙武忙上前,把漪罗横着抱起来。
孙武把漪罗托上马背,自己也上了马。
他缓辔而行,小心着,怕漪罗受颠簸。
漪罗渐渐苏醒了。
漪罗挣扎着要跳下马背:让我下来,让我下来!我不跟你走……孙武把漪罗紧紧地抱住。
漪罗,孙武何曾伤害过你?可是你杀死了我的姐姐!漪罗,你会懂得的。
不。
我永远也不会懂得!孙武见漪罗死活挣脱,便更紧地抱紧了这十六岁的女子,催马快跑。
他觉得怀里是抱着一只柔弱的小生灵,或是一个孩子。
他不知道如何对漪罗说,也不知道还可以说些什么。
他已经意识到吴王台上一场演练,闯下了弥天大祸。
大王阖闾拂袖而去,虽然尚未怪罪下来,恐也没有好结果;王子夫差愤怨难平,终究是个祸根;而漪罗,这聪慧而又烈性的女子,痛失亲姐姐,痛不欲生的同时,把他看成了杀人嗜血的魔王!他的用兵之道,治军之道,在这些情感的纠缠之中,碰的都是软钉子。
他纵有滔滔宏论,那理论在这刚烈任性的女子面前,毫无用处,而且竟然显得如此地苍白无力。
他同情漪罗的痛苦,可是他又不可能认输。
他一时处在了两难的尴尬地步,夹在了石头缝里。
他是如此地倾心又伶俐又乖巧又善解人意的漪罗。
他害怕失掉她,可是,皿妃的头颅不能再生出来,这一斧钺下去,真地同时也斩断了他与漪罗的情缘了吗?他仰天长吁。
他终于把漪罗带回了府邸。
他甚至想把漪罗捆绑起来。
不。
这是不行的。
他安顿帛女热汤热水照料漪罗,漪罗水米不进。
终于,漪罗睡了。
倒插着门,睡了整整一个白天。
夜里,漪罗又逃走了,逃得无影无踪。
漪罗走时,除掉带了一点自己从前的衣物外,还带走了那张断了商弦的瑶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