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王台上孙武执意斩二妃以正军法,大王阖闾惊诧,焦急,恼怒,心里揪得疼。
他万不得已,选择了拂袖而去的方式,心里叫骂着:随这竖子去,维护了王者的尊严。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王后和随从人等都清楚大王余怒未消,就全都噤若寒蝉,小心翼翼地跟着,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走错一步路,甚至不敢弄出一点儿声音来。
阖闾是坐车子,沿九曲之路回宫的。
也是驾车的侍从活该倒霉,阖闾下车的时候,袍子的角儿让驾车的侍从踩住了,阖闾忽然间双眉竖入鬓角,疯狂地咆哮:你这有眼无珠的东西,也敢来找寡人的麻烦!来呀,寡人赏他个宫刑,叫他去受!驾车的是个生得很俊秀的年轻人,吓得磕头如捣蒜,泪流满面,连声央求大王饶恕。
阖闾理也不理。
为什么偏偏要对这无辜的人处以宫刑?宫刑乃是五种刑法之一,源于远古苗族,原称刑,是专为处罚男女淫乱的刑法,仅次于死刑,极为残酷。
男子受此刑,要被割去生殖器。
伤口常常腐烂,发出难闻的臭味儿,因此又称腐刑。
行刑要在蚕室,即在生着火,没有风的恒温地下室里进行。
被处以宫刑的人,一日受刑,数月折磨,终生痛苦。
谁知道大王阖闾这会儿想的是什么?也没人知道大王是不是把这驾车的人,假设成了一意孤行的孙武?驾车的人惨叫着,被拖走受宫刑之赏去了。
阖闾的心里得到了些许平衡?当晚,阖闾没有吃饭,夜里默默地合衣而睡。
六日闭门不见朝臣。
那伍子胥,在吴王台上,空自做了一番监军。
眼瞅着孙武一意孤行,他手心儿里捏着一把汗。
及至大王阖闾不看了,心中才稍稍安宁了一点儿。
后来便去拦阻暴跳如雷的夫差,帮助孙武把这场危险的游戏做到底。
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和孙武已经是一根线儿上的蚂蚱了,他应该也只能是孙武的同谋。
如果不是因为两位美妃是大王阖闾的心肝儿宝贝,他会立即赞同并且帮助孙武将二妃杀死完事的。
他不得不顾及大王的意愿和情绪,这一切都是为了让君王能接纳并且重用孙武,他深知孙武对于吴国是何等地举足轻重。
等到大王阖闾自己找了个台阶儿,离开了吴王台,伍子胥便巴不得孙武赶紧对二妃下斧子,快些杀鸡给猴儿看。
结果当然是令人满意的,那些妇人,在孙武的严厉的军令之下,全部变成了敢于冲杀嗜血的士卒,这使他如释重负,越发地敬重和推崇孙武了。
可是,大王阖闾顷刻间丢了两位妃子,心里的疙瘩那么容易就解开了么?他做事从来是死不回头的。
他还要进谏。
他想趁热打铁,促成这件大事。
他还是动了一番心思,唯恐自己一个人势单力薄,说不动大王阖闾,便去游说王弟夫概,请夫概出马,和他一道去向吴王进谏。
吴宫教战的当日晚上,伍子胥专程去拜会夫概。
夫概和颜悦色地听伍子胥说活。
夫概将军,昨日孙武教战于后宫五百妇人,手段如何?前无古人。
后有来者吗?依夫概之见,天下也许只有伍子胥伍大夫可以与之同日而语。
这话是不过分的,决非阿谀之辞。
伍大夫为王兄成功地一次又一次谋划大事,训练军卒,开凿胥溪,修建都城。
出可以为将,入可以为相,夫概一向是敬重伍大夫的。
伍子胥怎敢与孙先生相比?天下只有一个孙武,天下只有一部《孙子兵法》。
世有伍子胥,才有孙武。
夫概将军过奖了。
伍子胥来拜谒夫概将军的意思是――哈哈,我知道。
我知道。
夫概将军绝顶聪明。
如此说,伍大夫就不要拉我去做傻事了!王兄一日之间丢了两位爱妃,正在火头儿上,现在去进谏,哪怕是只提孙武这两个字,王兄也要雷霆震怒的。
夫概将军明哲保身?伍大夫不可以这样说的。
那好,伍子胥自己去碰个头破血流!哈哈,只怕是伍大夫的头也不好一碰再碰的。
王兄如果在暴怒之下驳回伍大夫的面子,还好再回旋么?将军的意思?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夫概拉住了伍子胥的手,亲热地抚摸,抚摸得伍子胥心里起毛,浑身生鸡皮疙瘩:夫概听说有人去寻找丢失的羊,看见前面的岔路,唯恐误入歧途,痛哭着就返回去了。
哦,我可不是劝伍大夫放弃夙愿,只是劝你不可走入歧路。
何不耐心静等些时日?待王兄心头的怒火平复些了,夫概当然要和伍大夫一同促成这件美事。
来来来,你随我来。
伍子胥不知夫概要做什么。
夫概把伍子胥拉到了院子里,指着天上的星河,说:伍大夫请看,夫概刚刚观过天象,有客星侵犯了君王的星座,这是很不吉利的。
唯有等那王星与客星相安无事,才好动作。
伍子胥抬头看着夜空。
浩渺的星河,斗柄倒转,神秘而又深邃,他长叹了一声。
只怕孙武耐不住寂寞啊!倘若孙先生不弃,愿意……夫概又想重提请孙武到他府邸来的旧话,突然又打住了,改口道:明日我进宫去看看王兄的气色,再与伍大夫商量,如何?也只好如此了。
孙武在吴宫教战之后的心境,主要还不是耐得住耐不住寂寞的问题,而是从未有过的惆怅和焦烦。
吴王台上一声令下,一斧子砍出了许许多多的头绪。
特别是漪罗的逃走,给他带来的情感上的失落,是摆脱不了的。
坐在那里,想奋笔写点什么排遣愁烦,要研墨,会叫出漪罗的名字;想在七弦琴上诉说幽愤,发现漪罗不仅已经将琴带走,而且将琴韵也带走了。
他鬼使神差地到二位妃子的坟墓那儿又去寻了一回,连漪罗的踪迹也没找到。
他暗自苦笑,责备自己,孙武呵孙武,你什么时候也变得如此这般儿女情长了?至于大王阖闾能否实现拜他为将的诺言,更是连想也不敢想了。
吴王台上他砍了两斧子,一斧砍在大王阖闾心上,一斧落在王子夫差心上,也就是说,不仅阖闾为吴国君王的年月,他别指望;就是来日夫差即位,也不必妄想了。
孙武整理行装,已经准备回罗浮山去躬耕田亩去了。
一念及此,十分沧然,内心充满了矛盾。
帛女也来劝他:长卿,依帛女妇人之见,还是赶紧逃走异国他乡去吧,免得招致祸端。
长卿你到哪儿,妾身都将跟随左右。
西边是楚国,北边有晋国,南边有越国,哪儿不行呢?你不要烦我了!孙武说。
帛女说:平日帛女从来不干预你的事,现在不同,你不爱听,也得听妾两句忠言。
如果长卿想一展远大之志,南海有鲲,北海有鹏,哪儿不是海天空阔呢?何必在这里忐忑不安,做瓦槽里的鲋鱼,屋檐下的麻雀呢?孙武苦笑:孙武果真成了屋檐下的麻雀了吗?只怕是南山有雀,北山张罗。
招致祸殃,是迟早的事。
帛女有一句话早想对你说――说吧。
有道是良禽择木而栖,既然吴王阖闾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先生既然能够从齐国到吴国来,也可以从吴国到别的国家去。
妾相信以长卿之兵法韬略,定会遇到有眼光的君王,任以为将,走吧,走到哪儿,帛女都会跟你去的!吴国是个好地方啊!长卿是不愿意走了?我不相信孙武终究不为吴王所用。
那就只好顺其自然了。
这话,也许不错。
不知你说的顺其自然是何意?无奈!那么,坐等?是等着漪罗回来吧?你胡说什么?真是妇人之见!不等又有什么办法呢?不过,我想,大王的两位妃子已死,丢了两个妃子,求得一将,其实大王是划得来的。
倘若吴王连这个也不明细,孙武何必要同其共谋?只好假以时日,等待君王觉悟。
只好暂时顺其自然了。
孙武是主张全争,全胜于天下的啊,可是你可以全争全胜于天下,却不可全争全胜于君王。
于是,暂时顺其自然。
不安地等待。
在几乎无望和一线侥幸之间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