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楚国令尹囊瓦和大夫史皇的两支军队,引诱调遣到柏举战场的这个黄昏,两个大王阖闾,先后来到了孙武的军帐。
一个阖闾的扮演者是夫概,是阖闾的同胞兄弟。
另一个阖闾,是阖闾自己,身先士卒。
暂时称作阖闾的夫概回营,脸上挂着矜持,沉稳,高深莫测的微笑;本来就是阖闾的阖闾,视察唐蔡来会的军队营帐之后,又看了战地,回营时,一路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哈哈大笑。
人们很难辨别得出孰真孰假,一是两人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因为血缘的关系,生得很相象;二是因为人们哪敢定睛地端详大王的模样儿?大半是老远地见到华贵耀眼的大王的冕服和威仪赫赫的车队,就赶忙作揖叩首了。
夫概先行回营。
那装璜着日月星旌旗的王者之尊的战车驰入吴军驻地时,士卒不由地纷纷跪伏在地。
先一步来到柏举待战的唐、蔡二国诸侯,也分不清真假,毕恭毕敬地作着长揖。
孙武当然是分辨得清的――陪伴夫概的是王子夫差,侍卫阖闾的,是太子终累。
夫概对于人们的顶礼膜拜不置可否。
他下了车,唐、蔡二国君侯忙道:大王辛苦了。
大王亲临险地,身先士卒,楚国岂有不破之理!夫概微微一笑。
夫差迅速地瞟了夫概一眼。
孙武赶紧点明了夫概身分:夫概将军,一身的风尘,还是赶紧去更衣歇息吧。
夫概说:孙将军,夫概如此装扮,有几分威严么?夫概有几分得意?他在过一时的君王之瘾?一阵风刮过似的,随着一声声哈哈大笑,真正的大王阖闾回来了。
众人忙施以君臣之礼。
夫概也不例外。
真假阖闾面面相觑。
阖闾还是哈哈大笑,夫概却拿出一脸的谦恭,不笑了。
夫概:噢――我这是刚刚回营交令,王兄,待我换了衣裳再来说话。
阖闾:稍候片刻。
夫概将军王袍加身,俨然也是王者之尊嘛,啊?夫概将军,是不是?夫概一惊,忙道:哪里,天无二日,大王就是大王,将军就是将军。
蔡昭侯插了一句:不过,刚刚我还真是辨不出真假了呢,夫概将军气象不凡。
是吹捧?是挑拨?是故意这样说?还是无意一句插话?不得而知。
这话却首先在吴王与胞弟心里同时掀起了波澜。
当然,孙武的诱敌误敌之计,是征得阖闾认可才得以实施的;夫概假扮大王,完成最后将楚军调到柏举战场之计,首先是阖闾提起的。
不然,谁敢如此冒犯君王的尊严?诱敌之计,顺畅地完成了。
可是,当阖闾看见夫概一身君王的装束的时候,心中倏然间掠过了一丝不快,甚至还莫名地产生了一些忧虑。
他忽然就想起了他的堂兄吴王僚之死,他设计刺杀王僚夺得王位之前,不是也在王僚面前装得唯唯诺诺,诚惶诚恐,滴水不漏么?他不仅不能容忍这等历史的悲剧故伎重演,也绝对容不得任何人冒犯他的天颜。
他努力想在夫概这一身冕后面,看到些什么,体察些什么,预感些什么,可是什么也得不到。
夫概是一位韬晦很深、城府很深的王室之胄。
于是,他顺手打出了一手棋,突然发问,以观察夫概的神色。
夫概深深地施了一礼:夫概还得恭请王兄赦免我冒充大王之罪。
夫概低着头。
阖闾又干笑起来,拉了夫概的手,说:将军这是什么话?将军何罪之有?孙将军诱楚误楚之大计,若无胞弟夫概将军身临险境,如何得以实现?胞弟今日做此装扮,实在是替寡人去历险,去死过一回了啊,夫概将军不必多虑,卿是有功的,卿之功勋寡人铭刻在心!就算是雪释冰消了。
孙武看着这场百戏,脸上毫无表情。
他实在不耐烦这样儿斗法。
大王,楚军已从六百里之外的汉水南岸调到柏举,我军也已长途跋涉,两军相持,决战必不可免,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速令各营快快歇息,养精蓄锐,明日起早整饬兵马,列阵决战,也请大王和夫概将军稍事休息如何?就依将军。
请夫概将军换了衣裳吧。
还是看着夫概一身冕不顺心。
夫概道:大王,楚国令尹囊瓦骄横残暴,贪婪成性,为政不爱民,治军不爱兵,他的部下甲士徒卒离心离德,早已不堪一击,我军明晨立即就抢先进攻,即可将囊瓦所部彻底击败,夫概请求以部下五个整军为大王打此头阵!你……刚刚回营,身体疲惫,先行休息吧。
夫概还欲争执:大王……阖闾:寡人辗转作战,刚刚回营,实在有些累了。
孙武道:大王,臣以为夫概将军所言,极有道理,不妨……阖闾忽然莫名地动了气:行了行了!现在吴唐蔡三国军兵尽数在此,面对的六万楚兵也非不知战斗之辈,岂可不周密筹谋,列成堂堂之阵,而去匆促冲打?阖闾究竟为何动怒?是大战之前临阵犹疑?抑或是不愿夫概再一次建立功勋,要钳制他收敛一些?阖闾拂袖而去。
阖闾并未去更衣,也未进膳,连一脸的风尘也没有洗,又在各营中巡看了一番,便又登上了高处,望着远处楚军方位,显得焦灼不安。
夫概在阖闾去后,独自在孙武营中逗留了少顷。
夫概道:孙将军,依我之见,切切不可失掉战机,楚军立足未稳,方城援军尚无消息,不战将会痛失良机!将军勿急,待我再去说服大王。
请孙将军一定让夫概率先冲杀。
孙将军不会不放心吧?夫概麾下虽然只有五千士卒,却个个勇猛过人,一以当十,这话绝非狂傲自诩,不瞒孙将军,夫概部下士卒,个个都是童男子,夫概之卒,在家中唯一接续子嗣的独生子不要,娶了妻有挂牵的不要,两军阵前踟蹰犹疑的不要,儿女情长的不要。
我之士卒,学孙将军阵法,训练时亦曾刃加于肩上,习惯了流血。
我之军旅行两,凡是率兵之长,个个读过将军的兵法。
经此一战,孙将军当会知道,夫概麾下乃天下第一军旅!孙武听得瞠目结舌。
也许,直到这会儿,他才看到了吴王同父异母兄弟的另一面。
这人平日总是一派和气,微微含笑,内心却是高深莫测,虎气雄风!夫概收住话头,忽而将少有的严峻和狂妄收回,重新换回和蔼与微笑:啊孙将军――我言过了,言过了。
夫概将军真是雄心勃勃!孙武冒出这样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