阖闾不愿听兄弟两个吵,也不想立即作出决断,废了终累立夫差为太子,虽然他知道夫差代替终累,只是时间问题。
他对夫差的锋芒外露,悍蛮野,聪明才智,以及如何急于争夺太子之位,看得明明白白,知子莫如父。
也正因为如此,他还要钳制夫差一二。
他知道,他的王位,是夫差、终累,还有别的什么至爱亲眷窥视的最后目标。
终累带来的坏消息,令吴王阖闾的好心情一扫而尽。
他闷闷不乐回到了庆寿的盛诞之中。
饮酒。
歌舞。
祝寿。
欢呼。
夸耀吴王雄才大略文治武功。
描绘吴军百战百胜所向披靡。
柏举。
雍。
败将囊瓦。
倒霉鬼沈尹戍。
还有楚女细腰。
吴戈锋利。
如此等等,总有说不尽的洋洋得意的话题,说不尽的光荣梦想,说不尽的苦尽甘来,说不尽的恣意享受楚国山川,楚国酒肉,楚国女人的理由。
孙武:大王,臣有几句不合时宜的话,想说与大王知道。
阖闾心里正不自在:嗯?臣再三思虑,大王胜利之师,击败了楚国囊瓦、沈尹戍之师,攻取了郢都,可是不能说是全胜。
阖闾:啊?战胜了,攻取了,倘若不修功德,军心散漫,后患无穷,还不如及早退兵。
阖闾:孙将军这些话,将军兵法上不是有么?寡人知道了。
大王!好了好了,郢都军政诸事,自现在起,寡人全都交与王儿夫差处置,说与他吧。
夫差:谢父王委以重任,夫差定会勉力为之。
父王万寿无疆,儿臣敬父王一斛酒。
夫差受宠,心里十分得意。
孙武一怔,又转头要对夫差说:王子……伍子胥拉住孙武衣袖:孙将军你是怎么了?将军不是要实践你的兵韬战略么?郢都虽破,楚昭王尚在,吴国常胜之师岂能半途而废功亏一篑?来来来,为孙将军来日生擒楚昭王再建奇功,痛饮三斛!众人举酒。
孙武未动。
阖闾瞥了孙武一眼,拂袖而去。
宴席不欢而散。
天阴沉下来了。
孙武踽踽独行,回将军府去。
腊月的风,刀子一样割脸。
街上到处是残垣断壁。
东一处,西一处,零零散散的灯光,像鬼火跳跃。
几个寻欢作乐的徒卒,带着酒气,趔趔趄趄迎面走过。
经过劫掠的郢都一到天擦黑就像一座死城。
这时候,天上成群结队的老鸹就肆无忌惮地叫着,盘旋着,寻找着腐尸。
快到府中的时候,孙武绊了一跤,回头一看,是一具无名尸体。
他恼怒地回身狠狠踢了死尸一脚。
将军府里灯烛通明。
孙武走进来,漪罗便像燕儿似地翩翩地飞了过来。
这使孙武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温馨。
漪罗大约是等着孙武回来,等得很焦急了,所以孙武的归来,给她带来了抑制不住的惊喜。
她一边叫着啊,将军回来了,一边跑来帮孙武宽衣。
她拿起孙武的袍子,放在鼻子上嗅了嗅。
这个下意识的动作,却一下子触动了孙武的内心。
漪罗带给孙武的那几缕温馨,转瞬即逝。
孙武的内心到底是十分沉重。
他对着枝形灯站了许久,两眼里闪动着火苗。
他在沉思,到底是谁半途而废?到底是哪个功亏一篑,是他孙长卿呢?还是阖闾夫差伍子胥?他明明白白地意识到,他的谏议,在吴国军队开入郢都那一刻就失重了。
他也知道,时过境迁,大王以及夫差伍子胥们想的和他完全不同,而这包括大王在内的显要,力量实在是太大了。
人们都只想着恣意享乐,三军一片散沙,不是他援袍击鼓能够聚拢的。
漪罗端来了茶,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孙武的神色。
将军,请用茶。
他无心用茶,只拂了拂袖子,不料碰翻了茶盅。
孙武头也没回。
漪罗一动不动地侍立。
半晌,无声。
孙武终于感觉到了什么,转回身来,看见碰翻的茶盅,还躺在青铜盘子里。
哦,是我不小心碰翻了茶盅么?不,是茶盅不小心碰了将军。
漪罗乖巧,这样一说,叫孙武宽慰了不少,笑了。
你――呀!实在乖巧。
真怕将军发火。
我心里早已经发誓不对你无端发怒了。
谢谢――长卿!漪罗的眼睛又打着水闪。
是不是烫了手?就是烫了手又有何妨?我给你换一盅茶去,茶是君山的名茶呢。
我实在无心品茶。
为什么?我心里烦闷得很。
既然烦闷,就去沐浴吧。
兰汤已经备好了。
沐浴一番,会消解疲劳和烦闷,再说,那些味道倘若不洗……将军如何安寝?说到这儿,漪罗两腮飞红,莞尔一笑,转身去为孙武准备沐浴的热水去了。
是该好生地沐浴,换些带着皂角香味的衣裳。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孙武自己总觉得身上有一种血腥气,而且那种味道仿佛是深入骨髓了。
他想还是老军常侍候他沐浴更好些,可是,推开老军常的门,见老军常正坐在木桶里洗个翻江倒海,乌云滚滚。
这些天,老军常也不知犯了什么魔症,也是没完没了地洗。
洗完了澡,孙武似乎觉得身上真地清爽了许多。
洗不掉的,只是心头的郁闷。
他尽量挥去郁烦的情绪。
他的漪罗,已经躺在帐中等他了。
纱帐里,漪罗那张俏丽的脸,轮廓模糊起来,显得又朦胧又神秘,一双眼睛,像夜幕上的星星。
当孙武的目光和漪罗的目光相碰的那时候,那星光忽而藏起来了。
藏起来,反而显示出不可抵御的诱惑力。
孙武撩开了帐子。
他闭上眼睛小心翼翼地用指尖去感受和感觉漪罗柔滑的玉体,感受和感觉那种销魂蚀魄的温柔和温暖,感受和感觉那玲珑的曲线。
漪罗近似无声地呻叫了一声,抱紧了他。
他心里立即涌起一阵激情的热潮,浑身痉挛了一下。
漪罗抽了抽鼻子,附在他耳边说:长卿哦你,洗干净了么?一切温和温柔温情和温馨的感受全跑掉了。
难道还有那味道么?血腥味冷铁味还是腐尸的味道?他推开了漪罗,动作有些粗暴。
他披衣起身,在窗前呆呆地立着。
漪罗不知道做错了什么,说错了什么,侍奉这古怪的将军,到底应该怎样做?她蜷缩在被里,默默垂泪,理不出头绪。
孙武独自一人默默地站了好久,忽然又全身披挂,出了门,走上了郢都城头,去巡视夜哨。
时间大约是午夜了,天很冷。
孙武裹紧了征袍。
身后有人咳嗽,回头一看,是老军常。
回去!你回去!跟着我做什么?他吼道。
老军常呆呆地看着孙武,吓坏了,噢了一声,转身蹒蹒跚跚从城头走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