漪罗心里打鼓。
漪罗小心得很,走路几乎是没有声音,去擦拭案几上的墨渍。
孙武看到漪罗那样娇柔娇弱,想发火也发不出来。
天怎么这样闷?要下雨了。
是要下雨了,将军。
孙武没头没脑地说,漪罗没头没脑地应和。
沉默。
总得再找点话说,否则会被闷死。
孙武:你――懂得未雨绸缪这句话的意思么?记得,《诗经》上的意思是:趁着天空还晴朗,趁着雨丝还没下来,快用那桑根缠绕好破旧的窗棂。
我说得对吗?将军?孙武:唔。
又过了一阵,孙武忽然自言自语:可是你刚刚看到云彩,闻到别人还没闻到的雨的腥味,你说要下暴雨,要打雷,房子要塌了……人们能相信吗,能不骂你癫疯么?将军,不可听风就说雨。
胡说!孙武要发怒了。
漪罗:将军又要发火吗?将军不是发誓再也不对漪罗发火吗?我对我自己发火!发火会伤及肝脾的,将军。
唔。
……今天这天气,实在是闷得出奇。
下了雨就好了。
下了雨就会痛快了。
孙武叹了口气:漪罗呵漪罗,我难道不知道大怒伤肝么,我莫非无端生事,愿意对你发火么?可是你到夫概那里去做些什么?去看阿婧。
姐妹间说说话有什么不可以呢,将军?也去看望将军夫概!即便看望了夫概,将军,就犯了罪过么?夫概对你甚好。
好。
岂止一个好字能够概括?夫概对我有恩。
恩重如山!将军你是知道的。
当初漪罗与将军相见,便是夫概将军搭桥引线。
这一回漪罗与将军重逢,又是夫概的一番苦心……应该说是煞费苦心。
是的是的,是煞费苦心,将军说煞费苦心,便是煞费苦心好了。
任性的漪罗叫道。
他不知道孙武为什么这样不近人情。
所以你到这里来,说是找我送剑,却先自在夫概帐下混迹了半月。
将军你说什么?什么叫混迹?我明白了。
将军你明白了什么?孙武冷笑:螳螂扑蝉,黄雀在后。
什么黄雀?孙武: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漪罗见孙武真地动气,话越来越离谱,有些发慌:将军你……孙武还是呵呵地冷笑:那夫概居心叵测已非一日,他谋反篡位的阴谋也不是一天两天,你,漪罗,你就是夫概的钓饵!漪罗大惊失色,跪倒在孙武面前:将军你可不能这么乱说,小女子实实在在担不起这样的罪过啊!孙武嘲讽地:你休要过谦了。
漪罗辩白道:有道是风起于阴阳之界,动于青草的叶尖,行于山野大漠,有风然后才有浪。
可是,漪罗不知这风到底从何处吹来,掀起了这样的轩然大波,这杀身之祸从何说起呀――将军!孙武:福是祸的根苗,祸是福的因由!漪罗:我爬山涉水到你这里来,就是为了遭祸么?孙武哈哈狂笑,笑得比哭还要难听:唉唉,我孙武真是把你当成了贴身的绫罗,解忧的草哇,你也像那天上的月亮,忽圆忽缺,捉摸不定么?漪罗啊漪罗,你又懂得诗书,你又知琴韵,你又善解人意,你简直是聪明绝顶,我做梦也想不到,你还颇有些权谋韬晦之术!那夫概一边千方百计把我扯到他反叛的阴谋里去,一边又让你来搞什么‘美人计’!来日夫概谋反之罪大白于天下,我是倾天河之水也洗不清啊!我孙武也算是半世英雄,险些被你一个小妇人弄入陷阱,区区小女子你,你竟敢加害于我!有道是贪图钓饵,早晚吞钩,可是你大概不曾想到,钓鱼不成,钓饵反被鱼食!孙武越说越冲动,逻辑推理,越推越远。
他本来是想压抑着内心的火气的,可是他到底压抑不住。
孙武判断夫概把漪罗要当成钓饵是完全正确的,可他进一步说漪罗与夫概沆瀣一气,设陷阱,做成美人计,伟大的将军就大错特错了。
孙武自己并没有意识到,他在吴国拜将之后,无尽无休的战争生活,在悄悄地,无情地改变着他。
战争的节节胜利,使他变得非常地自信,自信得有些偏执了。
将军身经百战建立功勋,他对于建功立业看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重。
功勋简直成了他的包袱,他是绝对不肯轻易抛弃和毁掉的。
他把自己的命运,自己的功名和吴国的社稷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他敏感而又警觉着一切可能危及吴国的任何人和事。
他早年在演兵场上杀了两位王妃,他眼看着勇士要离在江中溺死,说明他的生命中本来就有冷酷的东西,而连年的征战,浴血搏杀,使他那些冷酷的原素,膨胀了。
他向来善于临机决断,向来为了自己的既定目标,敢于去历险,敢于去死,还有什么东西,他不敢于抛弃呢?如今又正是他半生中最焦烦的时候,而这无法排遣的焦烦,渊薮之一,便是夫概的阴谋。
今日,他的冷酷,他的偏执,乃至他的焦虑和烦躁,全部都使在了漪罗身上。
当他推断出美人计,陷阱,钓饵,加害的结果的时候,竟然疯狂地去取了挂在墙上的依剑。
他抽出了寒光闪闪的剑。
剑发出了嗡的一响。
漪罗几乎吓瘫了,惊叫:将军!你,你,你要杀死我吗?孙武的手抖了一下。
那根爱的神经被弹动了,他如何下得了手呢?漪罗哭了,哭得很委屈,很伤心。
她声嘶力竭地吼道:不劳你的大驾!我……自己能死!当啷,孙武把剑扔在了地上。
天愈来愈暗了。
风贴着地皮儿在运行,房中可以听到风的呜咽声。
雨到底是要下来了,孙武忽然就觉得冷,打了个寒战。
漪罗忍住了如泉水涌流的泪,抽泣着,绝望地爬过去,拾那剑。
她张开泪眼,看着自己亲手铸造的依剑,感到一种断肠之痛;难道就这样一剑割断了喉咙,割断了尘缘么?依剑哪,依剑,自己造的剑割断自己的生命,这是为什么?漪罗你真是够凄惨的了,你生于乱世,你颠沛流离,你还没有好好地活过呢!你是怎样就把你的爱托付给了这个冷酷的人?你究竟是为什么要给他铸剑又要到战场来找他?你难道不知道他曾经毫不怜惜地砍掉了你姐姐的头颅么?她想着,想得心痛,她思忖,长剑一横,就再也不会有所思,有所爱,有所恋了吧?可人死了之后,魂魄依托什么?孤魂能找到姐姐么?能回到故乡去么?她摇了摇头,两眼茫然,透过泪水,看了看孙武,孙武背对着墙。
雨终于下来了,铜钱大的雨点敲打摇撼着窗棂,风雨声裹挟着电闪和雷鸣扫荡着世界。
每一种声音,都让漪罗打抖。
孙武大约是心火降不下来,索性又去推开了窗子,站到窗前去任风雨斜扫。
漪罗哽咽着喃喃自语,雨下得好,真好,下他七七四十九天吧,洗净漪罗身上的血,让干于净净的漪罗,干干净净地去吧……可是,我死也要死个明白。
孙武!她嘶吼。
孙武的身体抖了一下,没回头。
孙武,你听着。
漪罗死要死个明白。
你糊涂了?你癫疯了?你说明白我再去死不迟,你从何得知我策划谋反?你从何得见我是夫概同谋?你太看重我了,将军!她又泣不成声了。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你是将军,你以杀人为业,你曾经用我姐姐皿妃的头颅,来证实你的称职,你又要用我的鲜血证实你的清白,就因为这个,你永生永世不会清白!谁来证实我和我的姐姐是无辜的呢?漪罗铸此依剑,是叫将军到两军阵前去斩杀强敌的啊,战场是非常之境,杀人流血你可以不皱眉头,可这里是你的馆舍啊!你真要让这依剑上沾满漪罗的血吗?将军啊……雨哗哗地下着。
满世界都跑着腥气。
漪罗哭一阵,说一阵。
不倾诉尽心中的愤怨她是不会去死的。
将军!别说了!孙武这才转回身来。
漪罗:你听着,漪罗今天冤死之后,就去找姐姐,我和姐姐要天天回来,屈死的鬼要纠缠你的灵魂,叫你从今以后永永远远时时处处不得安宁!姐姐?漪罗和她的姐姐?……孙武又打了一个寒战。
雨,还有风,扑向了灯苗,灯苗闪闪烁烁地挣扎着,帷幕飞起来,哗哗啦啦响。
孙武莫名其妙地看到了一个漪罗,还有一个漪罗,不,也许是一个皿妃,还有一个也是皿妃,白的裙裾,失血的白脸,飘飘悠悠而来。
孙武的心里,让漪罗搅得乱糟糟的。
他几乎不敢去看漪罗,不敢去看那剑了。
漪罗不再说话,擦干了泪,还整了整鬓发,默默地拾起剑来。
将军,还是你来动手吧!孙武的心在打颤。
来呀!很简单的。
……你不来,我就自己来。
漪罗忽然把剑一横。
孙武猛地扑了过来,夺了剑,把剑远远地掷到了墙角。
这几乎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在这一刹那,关于社稷,关于夫概,关于谋反,关于什么美人计,都失去了驱动力,而那复杂的、一时还理不出头绪的、说不清楚的、内心的感情的潜流,终于冲破了理性的硬壳,占了上风。
他的跃起的动作是不顾一切的,乃至于青铜依剑割破了手指,他都不在乎,也没有觉察到。
漪罗昏昏沉沉倒在他的怀里。
他紧紧抱着漪罗,一动也不敢动,似乎害怕一动一撒手那人就没了。
灯被袭来的冷风吹灭了。
房间里黑极了,黑极了,孙武感觉到漪罗忽然抱紧了他,漪罗哭着悄声说:将军,漪罗活着是你的人,死了是你的鬼,你还不信么?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喟然一声长叹。
他说:漪罗,备了车马送你到夫人那里去好吗?这里,郢城,不是你呆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