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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第二十八章(3)

2025-03-30 08:14:41

夫概强塞给孙夫人的玲珑玉连环,在最后的暮霭中闪现着一片血色。

夫差抖动着,玉连环发出叮叮当当清脆的声音。

姑苏台上下静极了,那玉的声音,在人们的心上敲动,谁都听得见。

阖闾身着微服走来,站在一个角落里,不动声色,几名侍卫悄悄地跟在身后。

阖闾的眉拧着,脸拉得好长,眼睛里似有杀机。

他看着姑苏台上下,注视着人们如何动作。

孙武惊讶地看着玉连环:夫人,这玉连环……漪罗喊起来:不对!这是夫概硬抛在府中的!夫人没受夫概一片瓦当啊。

夫差:孙将军,你一向聪明过人,不会不明白这玉连环有何意义吧?孙武茫然地看着天。

夫差:你看,玉连环,环环相扣,勾搭连环,就是我想把你和夫概解开,也没有这样的本事。

帛女冷冷地笑笑,站起来:解又何难?夫差笑眯眯递过玉连环,说声:夫差领教了,玉连环已被帛女夺去。

帛女把玉放在了地上,蓦然转身,抽出了身旁徒卒的剑,一剑剁去,玉连环成了数段。

帛女扔了剑,捧起一把碎玉,让那碎玉从指缝间一粒粒地溜下去:请王子过目,玉连环已经彻底解开了。

可是,谁能硬把这一捧碎玉捏合起来?为什么一定要把互不相干的碎玉摆在一起?帛女早对你的叔父大人说过,孙氏一族,宁肯玉碎,不肯瓦全。

夫差大怒:那好,我叫你姓孙的九族玉碎!来呀!行刑官,先斩了孙武!伍子胥发疯一般跑上姑苏台,张开两臂护住孙武:要斩,可以先斩伍子胥。

伍子胥十恶不赦!其一,我与夫概曾经同在帐下议事,同在一席饮酒,同谋破楚大计,夫概还赠过我一匹好马,依王子之律,伍子胥也可以列入谋反之列;其二,孙武既然是反叛,他是我伍子胥举荐的,我也干净不了,来吧!索性来一个淋漓尽致!一斧子剁了完事!夫差,伯,徒卒,硬把伍子胥拖开。

孙武摇摇头,说:伍将军,不必为我伤神了。

人各有气数,孙武知道落入他们陷阱,非死不可了!孙武拜辞了!夫差吼叫:推下去!阖闾只是远远的观望着,依旧没有任何动作。

夫差看见了阖闾,愣了一下,看看阖闾没有阻止,想大约是默许的意思,气焰更高,推下去!腰斩了叛臣孙武!徒卒跑过来,要把孙武从旗竿上解下来,推上斧砧。

伯在近处,小声地叹息一声:唉,孙将军……人难免一死啊!孙武说:只是没想到会应了那句话,螳螂扑蝉,黄雀在后!他哈哈狂笑,又喃喃自语:果然是黄雀在后哇!他感慨万千。

他环视四周,也看见了阖闾,刚想要求大王明断,阖闾扭了头。

他苦笑。

他望了望天,又看了看姑苏台下。

夕阳已经沉到太湖那边了。

鳞状云的边沿,还有少许亮片,看上去,一天的云,极像横着躺在天宇的披着甲胄的一具尸体。

姑苏台下嗡嗡嘤嘤的,人们在议论什么?地上已经在黄昏的笼罩下,变成了黄褐的一片,分不清人的面目。

那些蠕动着的,攒动着的,是谁?是人,还是庸庸碌碌的蚂蚁?徒卒们在身后搞什么?哦,为你松绑。

松绑?再把你放在斧砧之上,裁为两截。

就在这儿,在姑苏台么?姑苏台,世人也称之为吴王台的,为什么在这儿?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个台子上开始并且又结束你的将军生涯?姑苏台!这姑苏台,你十年两登临。

它可比十年前高多了,伟岸多了。

姑苏台筑得离天空如此之近,近得能闻到黑沉沉的云朵的腥气和空荡荡的高天咄咄逼人的寒冷,近得能听见雷电在远处咬牙切齿的声音。

十年前你走上这个台子,就把性命吊在了吴国这架战车的轮辐上了。

你的心交给了中军大帐,你的魂迷失在苍凉的战场。

你想到过种种死法,让你乱箭穿骨死掉你落马吐血死掉你刀疮迸裂死掉你被万马千军踏成肉泥死掉,让你死,在战场上死,死吧!你不会皱一皱眉。

将军百战死,是将军的宿命。

可是你怎么会如此不清不白地在这儿被腰斩?难道功德过高就会被人当成隐患么?就会遭人妒,遭人恨,遭人裹胁么?王子夫差,还有大王阖闾,他们今天晚上会有一餐盛大的筵席,夜里会有一个好梦,孙武终于被他们置于死地了。

孙武呵孙武,你在前面作战,背后奸诈卑鄙的小人,罗织你的罪名不露声色,弓弩拉满了不抛头露面,打击你中伤你陷害你毁灭你,他们早已披挂整齐,可你却赤裸着后背!孙武万分激愤,心潮翻腾。

忽然,他听见了哭声,跪在姑苏台下的抱着不满周岁娃娃的帛女,漪罗,还有四岁的孙驰……都在哭泣。

他不忍再看,移目别处。

他默默地对娇妻弱子道一声对不起,默默一拜,半生戎马,多有冷落,帛女的音讯不曾一问,漪罗又险些被他折磨死……这一切,只有来生再补了。

他看见了不远处的行刑官和刀斧手,在准备着行刑,搬动着黑沉沉的斧钺,不由地打了个寒噤。

他忽然对死亡感到了恐惧和无奈。

这是从来不曾有过的。

现在是怎么了?死了不是什么烦恼、忧伤,疲惫、痛苦都没有了吗?是呵,只消斧钺咔嚓一声跳落下来,他就不必再去穿那冰凉的甲胄,不必再去提那沉重的兵器了。

可是,可是,那八十二篇兵法谁来续写?他心里一片痛楚。

他努力想对今日这突然的事变,作最后的评断,死个明白。

可这有什么用处?也许,让你死在姑苏台,是老天安排的因由和结果?可是,苍天,又是何人擎起的呢?也许,这就是大地见惯的来来去去生生死死。

可是,厚土,又是谁人堆成的呢?难道人的生死真像月亮的盈亏,潮汐的涨落一样,循环轮回的吗?可是,月亮缺了又圆,潮水涨了又落,谁见过将军的头颅落地又重新生出来?谁见过啊?大象因为长着象牙,难免被扑杀;渔蚌因为藏有明珠,终究被剖腹,这便是因果?是谁说过,人应该学那长寿的神龟,藏在泥里水里自由自在地逍遥?难道人真地能够在死后羽化成白鹤,远上云头,与天地宇宙合而为一吗?能吗?厚土哇,你的灵性何在,为何江河不怒,山川不惊?苍天哪,你不是有龙的旗凤的车么?你为什么不接引我而去?即便你接引我而去,高天该是寒冷彻骨吧?孙武,孙武,你撒手人寰,你不会快活的,你那竹简的韦编就会断了无人再续,还著述什么兵法?你逃避四姓之乱从临淄跑到姑苏。

你的叔父司马禳苴死于四姓权柄的争夺和互相倾轧。

你也将死于吴国兄弟之乱。

你的叔父有司马兵法,你有你的孙子兵法。

你的兵法你的谋略你的安国全军之策你的初衷实现了么?回首十年,你到底成就了些什么……这时候,孙武的心上倏然掠过了十年的战事,在这斧钺即将举起来的时候,他自己惊讶地啊了一声,忽然顿悟了什么。

十年,多长的征途!多少回死战!多少鲜血!从眉妃和皿妃美丽的头颅落在这个台子上开始,然后是豫章之战,柏举之战,雍之战,入郢之战……将军鉴的头悬在江边。

要离的头没在江中。

沈尹戍的头在包袱里。

老军常两个儿子的头在残冰下面。

五个吴国阻止进攻的将军的头绑在一起吊在营帐门口。

你不是说不战而屈人之兵,上之上者也么?你不是说兵者,国之大事……慎之又慎么?孙武你不战了吗?孙武你劝说得了君王慎战吗?你在战争漩涡之中,变了样儿!你看见江中淹没要离的头,你看见营帐前悬着五颗吴将的头,你看见旗竿上挑着将军鉴的头,你怎么,你怎么不为之动容呢?你看见无数徒卒的无数的鲜血,把清发水弄得粘得流不动,让雍的大地结了紫黑的壳,你怎么就没想到……下一个就是你!现在就是你!你只是这些战争尾声的一个死鬼。

这些战争的序幕和尾声都得有死鬼。

要离的妻子被杀死,骨灰扬在市街上,是飘浮的死鬼。

蔡国将军鉴只剩一个头颅还不闭眼,是思乡的死鬼。

那两个美丽的妃子,眉妃和皿妃,婉转死在姑苏台,是……想到这儿,孙武又打了一个激冷,他不敢再想下去了。

他喃喃地说,不想了不想了心一横卧在这姑苏台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