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是屈死的鬼!屈死的鬼啊……他差点喊出声来。
思绪的马比光的速度还要快,刹那之间孙武的心上百感交集。
他苍凉的思绪和感叹是被徒卒用力一推打住的。
他遁回到了现实,姑苏台。
徒卒已经把他从旗竿上解下来,要推去行刑了。
大王阖闾这时才举步向姑苏台移动。
人们这才发现了大王。
伍子胥挡住阖闾去路:大王!救救孙将军。
倘若班师回朝之日就不分青红皂白杀功臣,朝中贤人噤若寒蝉,想远走高飞,外面名士不敢来投,吴国的根基非动不可!大王,大王!……阖闾没有答话,继续向姑苏台走去。
漪罗看见了大王阖闾,披头散发,拼命跑来,跪倒在阖闾脚前。
她没有向阖闾呼救,也没有为孙武辩解,反而说道:大王!小女子可以证明孙将军早已知道夫概反叛!孙武大惊,说不出话来。
怎么,这漪罗真个要雪上加霜,落井下石么?伍子胥叫道:贱妇,休要胡说,滚开!夫差也随之而来:父王,让她说说无妨。
阖闾站住了,打量漪罗。
伯说:大王,这位小妇人,便是反贼夫概几次三番送到孙武身边的――漪罗。
阖闾:唔,寡人认得。
有什么话,你说吧。
姑苏台上下一片静寂。
天已昏黑,四周是兵士举起的火把,火光不安地跳跃着。
人们没有料到本来生还无望的孙武,又来了一个小妾漪罗证明他与夫概谋反有关,等于在孙武的脖子上又勒一道绞索。
漪罗说:大王!反贼夫概是不敢在孙将军面前说出那个‘反’字的。
夫概说话躲躲闪闪,投石问路,孙将军看破了夫概的蛇蝎心肠。
就因为漪罗到郢都见孙将军之前,曾在夫概帐中与阿婧住在一起,将军一怒险些要了漪罗的命!漪罗年纪尚轻,涉世不深,哪里懂得什么‘反’不‘反’的?经我百般哭诉,才免一死,把我送回了姑苏,免得夫概借我与阿婧的关系纠缠不清。
夫概笼络孙将军不成,到姑苏后又来威胁、利诱夫人和我,夫人如若收受了夫概的金银宝器,何故要陈列在前堂?孙氏一家如若与夫概同谋反叛,孙氏门前屋后为何到处是夫概的士卒困守?为何将我等妇孺老幼全部软禁在府中?孙武将军如若与夫概同谋,又为何不曾里应外合?大王啊,您圣德贤明,您心明眼明,您能看得出将军孙武清如山涧泉水,浩如天上朗月,宁做匣中宝剑,折而不弯,不做树上葛藤攀附向上。
孙将军虽然判断出夫概用心不良,居心叵测,可那时候夫概尚未动作,大王您还不是照样以兄弟之礼相待?王子夫差还不是以叔侄亲情和将军之礼事之?难道大王、王子还有朝中与夫概共事的大夫将军们,都曾谋反不曾?那时夫概峥嵘未露啊!尽管如此,孙将军已经恳请大王小心那螳螂扑蝉,黄雀在后的了!大王大王,您不会不记忆犹新吧?伍子胥,孙武的家小,这才松了一口气。
夫差冷笑说:好一片伶牙俐齿,你如何担保你的话句句是真?漪罗:小女子愿用性命担保。
夫差:那好,拿命来。
漪罗淡淡一笑,理了理鬓发:以漪罗一条薄命,换得将军清白,死又何憾?我可得谢谢王子,让小女子也写进春秋了!漪罗早已看好了姑苏台旁边一块碑石,看好了自己的死地。
她说罢,便一跃而起,飞也似地跑过去。
以头击石,这是她的最好的选择。
她深深为自己被夫概裹胁,给孙武带来不白之冤和杀身之祸内疚。
她知道她就是在帛女面前也说不清楚了,洗不干净了。
她在被带到姑苏台来的那刻起,就一直哭个不停,一边哭,一边盘算着一定要把心里的话掏个干净。
所幸老天赐给了她这样一个机会,让她尽吐胸中的话,说了个痛快,所幸夫差让她用死来证明所言不谬,因而,她去撞死,是那样坚决,义无反顾,像一颗射向石碑的弹丸。
被士卒反翦了双臂的孙武,忽然拼着全付力气,推开了士卒,跑下了姑苏台,抱起了满头流血的漪罗,连连呼喊着:漪罗!漪罗!用袖子为漪罗擦拭脸上的血。
漪罗吃力地睁开眼睛,想给孙武一个微笑,嘴角扯动了几下,样子却是痛苦万分。
孙武眼里含着泪:漪罗,孙武知道你了!漪罗不顾一切地伸开两臂,紧紧抱住了孙武:将军,有你这句……话,漪罗可以……死了。
将军你要是活不成,漪罗到阴曹地府也陪伴你,漪罗……先行一步了,说着,又挣扎着,要起来去撞死。
孙武不肯撒手。
夫差在嘶叫着,喝斥着呆了的士卒:还等什么?把孙武推过去腰斩!阖闾叫了一声住手!回身对夫差喝斥道:不肖之子!你险些毁了寡人的一员大将!快向孙将军赔罪!快送将军回去歇息!夫差:父王!阖闾一拂袖,去!所有在场的人都感到意外,紧绷着的神经松了下来。
这最后的裁决,无论夫差、伯、孙武,谁也没想到。
伍子胥惊喜得泪眼模糊,连叫:大王英明,吴国霸业有望!阖闾立即也高大起来。
帛女一行立即获释,围了过来。
帛女忙着为漪罗裹伤。
伍子胥忙去搀扶孙武。
阖闾摊开两手,温和地说:将军受惊了。
王儿无知,寡人回宫去自当责罚。
将军快去歇息片刻,换了衣裳。
今日,吴国三军班师回朝,一是除却了叛贼夫概,二是数月破楚功高盖世,焉可不大庆凯旋!寡人命御厨做的鱼脍汤,因为天热鱼脍已臭,寡人已命重做鱼脍羹汤,哦,将军,你我还要一同品尝反贼夫概的人肉滋味呢!请吧,请。
孙武无言。
夫差看了看阖闾,阖闾白了夫差一眼,示意他向孙武道歉。
夫差只好硬着头皮走上前来施礼:孙将军,您多多包涵夫差鲁莽。
事情既然已经――水落石出,万望不要介意,一会儿庆功宴上,容夫差敬酒以谢将军功德。
不必了,孙武冷冷地说,孙武已经死了,刚刚发丧!阖闾装作没听见,说了声:起驾回宫。
阖闾在浩浩荡荡的随行簇拥下,回他久违的王宫去。
夫差跟在后面,垂头丧气。
阖闾一言不发。
他今日悄悄来在姑苏台,目睹了姑苏台演绎的这场斗争。
他十分耐心地让所有该说话的人,把话都说得透透的,所有的表现都表现得够够的。
他并非对夫概与孙武的关系不放在心上,他并非不在乎夫概对孙武的最后的封赏,他并非不对才智过高的孙武存有戒心,他并非完全相信了一个小妇人的一席话,他并非对漪罗的以头击石看得怎么重,怎么壮烈,他也并非会一如既往地信任孙武。
可他还是在最后的关头放了生,给了孙武一条生路,而且矢口不提什么谋反不谋反的。
这正是他之所以贵为人君的君王之举。
他把这一切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也许还要带到棺木里。
他只要自己在用人的时候有一个尺度,有放,有收;有任用,有钳制;有糊涂,有警戒;有柔,有刚;有安抚,有杀罚,可以让人肝脑涂地在所不辞,可以让人呕心沥血喜气洋洋,可以让人死于非命不知箭从何来,当然,也可以让人当堂暴死,让人看着别人死,让人惊吓而死,让人受尽酷刑而死。
他的积累十分深厚,不论他怎么想,怎么做,反正他在召唤、网罗和任用人才这个至关重要的环节上,总是临机决断,表现得慷慨大度,虚怀若谷的,甚至可以忍难忍之痛,容难容之士,以图霸业善始善终,这正是他不同凡响之所在。
夫差还不可能有这番修炼,终于忍不住,在王宫院子里问道:父王,你难道要养虎遗患么?阖闾骂了句:天生的蠢笨愚顽!夫差:愿听父王教诲。
阖闾说:孙子兵法你读了没有?儿臣不敢不读。
你读懂了么?父王指的是哪一篇?儿臣可倒背如流。
倒背如流于你何益?你听着,那孙武的兵法,不仅是用兵之道,也是治国治人之大计,用兵贵在曲,不在直,懂吗?啊――儿臣懂了。
你懂什么?你懂什么?你怀疑他,不妨用他。
扬他之长,抑他之短。
你用他,再给他戴上嚼子,不让他乱踢乱咬。
你给他戴上嚼子,又赐他些俸禄,让他感激涕零。
你赐他俸禄,再削平他的气焰,让他知道狂妄便有性命之虞。
你就是砍了他的头,也要用楠木之棺椁,金玉宝器来陪葬,厚厚地埋葬他,如此这般,大王之所以为大王,寡人之所以为寡人也!夫差听得呆了:谢谢父王教导,儿臣这才茅塞顿开。
下去!是。
夫差走了。
阖闾在王宫院子里久久地立着。
天上鱼鳞状的云,连成了一片。
没有月亮,也没有风。
姑苏虽是九月,仍闷热得很。
蝉声在叫,聒噪得让人心烦,让无汗的身上也透出汗来。
王宫侍从生怕大王心烦,有谁向树荫里投了一颗石子,蝉声立即止住了。
静寂得要死。
阖闾忽然就大怒,吼道:什么人敢用弹丸射蝉?什么人?把射蝉的人给我拿下!寡人要听蝉叫,让所有的蝉给寡人叫起来!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