阖闾见到伍子胥带来的这位干猴儿一般的要离,心里十分恼火,阴森森瞟了子胥一眼,耐着性子,坐在粗硬的席子上,低头读竹简,把竹简弄得很响:伍大夫你还有什么事情要说吗?伍子胥:臣举荐的勇士要离等着回大王的话呢。
阖闾:不必了。
阖闾欲走。
要离匍匐向前,拦住阖闾去路:大王慢走!你有话去和伍大夫说去吧。
大王让勇士一直匍匐在地,不怕天下人心寒吗?噢?――你就起来。
阖闾不耐烦。
要离立起,挺胸凹肚,做出一派英雄气象:臣从吴国东边,千里迁移到国都附近,就是要效力于大王的。
大王的心腹之患难道不是逃亡在楚国的公子庆忌吗?杀庆忌者,舍我其谁?阖闾忍不住哈哈大笑。
大王看不起我要离?阖闾止了笑:非也。
寡人是说,那庆忌单手能捉住天上飞的燕子,双手可以掐死山里的熊罴,有万夫不当之勇,你……要离:是呵,表面上看起来,要离瘦小无力。
迎着风就把我吹得冻僵了,背着风就把我吹倒了,可是,大王如果信任,要离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阖闾:难道吴国没有人了不成?要离脸憋得通红:大王,要离虽瘦小,却从不肯受辱,哪怕大王,也不能侮辱我!伍子胥忙上前:要离,休要放肆!大王,念这市井细民无知,请恕罪。
阖闾忽然哈哈笑起来:唔,寡人没料到你要离这般刚烈,哈哈,我倒要见识见识,你说你可以结果庆忌性命,且说你有何计?计的名字叫做用间。
孙子兵法说,派间谍到敌军中去,是世间微妙之中最微妙的。
伍子胥:孙子兵法,就是臣对大王举荐过的隐居之士所著。
你让要离说!阖闾打断了伍子胥的话,那庆忌可是聪明人,再说又有专诸刺杀他父亲的教训,怕是不等举事,你立即就死于非命了。
要离已经被将得几乎要跳起来:大王休要长那匹夫志气!小人听说沉迷于妻子之色,不能为君王做事,为不忠;留恋于安乐窝儿,不能为君王分忧,为不义。
请大王剁了我的右手,杀了我的妻子,造成要离和大王您有血仇的假象,看庆忌信不信我,看要离能不能近庆忌之左右?阖闾忽然和悦了:伍大夫,你看,嗯?呵呵,有点意思。
伍子胥颔首:大王不妨一试。
阖闾这回是仔仔细细而又和蔼慈祥地看着要离了。
他很开心。
为要离这个不起眼儿的市井小子说出一番狂话开心,也为周围人等想着为他除去心头之患开心。
他自然不敢相信这位风一吹就摇摇摆摆的小东西,能够刺杀了万夫莫敌的庆忌。
可是既然这个小人儿敢于奉献了一只右手和结发妻子,肯于家破人亡,这番忠诚是绝对应当表彰的。
世有专诸刺杀王僚,才有他阖闾登上殿堂。
世有要离,也说不准就医了他的心病,除了庆忌!这当然不妨一试,举手一挥而已。
他刚刚经历了气恼,烦躁,轻蔑,兴致勃勃,一直到开心的一个情绪过程,他为自己有效的激将法,竟然在顷刻间激得要离砍手杀妻都在所不辞,感到十分的满意,甚至沾沾自喜。
他想他没有看错,这个要离可用,当然是一次性使用。
而那位伍子胥也可用,当然是要重重复复使用的。
他尽量表现出对伍子胥的宽囿、亲切和信任,可是越是信任就越要精细。
他知道伍子胥处心积虑要发兵攻楚,以报私仇。
伍子胥推出了孙武和要离,推出这用间之计的同时,就极力鼓吹,要他以王者之尊亲率大军远征楚国。
他对此暗暗一笑,并不戳破伍子胥的私心,也不会采纳。
他采纳的仅仅是一个刺杀庆忌的计划,舍了无关紧要的要离,不费一兵一卒,这对于他来说乃是上上之策,何乐而不为?伍子胥十分满意地看了要离的表演告一段落,刚刚大王阖闾的目光和语调,让他的手心里出了粘粘渍渍的冷汗。
假若阖闾不听要离之计,那么,他难免落下个以此市井无赖戏弄君王的罪名,至少要失掉君王的一些信任。
他知道伴随君王实在就是陪着老虎睡觉,处处得察言观色小心伺候,不得闪失。
复兴吴国,君臣一致;然而是否发兵攻破楚国,为他雪耻报仇,那得看阖闾是否高兴,是否愿意,是否觉得有利。
他忽然间明白了,孙武拒绝立即晋见大王,是深谋远虑。
孙武必须由他伍子胥推荐,伯大夫对于朝中多一强似他自己的人暗暗怅然若失,并不热心,这一点,伍子胥明白。
由他伍子胥推荐孙武,又得让君王自己觉得这个孙武是非请出山野不可,才算是莲子熟了,酒发酵到了时候,水到渠成,人尽其才。
当然,要离这个干柴般的东西,是至关重要的一颗棋子儿。
要离这招棋乃是只可胜,不可败的,这一点,孙武恐怕比伍子胥更明白。
他相信孙武推出要离,是不会错的。
这并非是凭着直觉。
寻访孙武途中那些扑朔迷离,那些让他颇费心机去猜的谜,已经让他感到这位迟迟不得一见的人物非同凡响,神秘而神奇了。
待到一见,那人的平和安静,又令他急于猜度孙武内心的韬晦和城府。
到了谈论兵法的时候,孙武疾走于酒窖,激动而雄辩,他是知道这人是决不甘于寂寞的了,不然为何从齐国远道而来?雄心勃勃的孙武,是个大谋略家,伍子胥是心服口服的。
孙武暂且退隐一步,推出个要离,怎么会不是深思熟虑的呢?要离既然是孙武在吴国的第一支箭,开弩必须是响箭。
他后来知道这要离虽然外貌瘦弱,人却勇武,据说有一恶鬼要杀掉他,他故意开了窗开了门,夜里躺在床上静等。
当恶鬼把刀放在他脖子上的时候,他连声叫快些。
恶鬼也怕恶人,让他给吓跑了。
要离果然没有叫他失望,真个是置生死于度外!大王阖闾去拉了要离的手,像牵着一个小孩儿:卿真是天下最忠最义的勇士呵,来来来,寡人设宴款待你。
要离:谢谢大王,不必了。
阖闾:吃了酒,寡人一定照你的意思去做的。
要离:事不宜迟。
伍子胥:现在就砍?要离:砍。
说砍便砍,不必嗦。
伍子胥:你潜入楚国,取得庆忌信任之后,当把机密军情迅速送来,不得误事。
大王这里将整饬兵马,随时准备攻破楚军,消灭庆忌。
阖闾:不。
寡人只要庆忌性命。
伍子胥心里一动,迅速看了阖闾一眼。
阖闾毫无表情。
要离:还等什么?阖闾:伍大夫,遂了勇士的愿吧。
伍子胥应道:臣遵命,轻轻一笑,旋尔怒目圆睁,大叫,来人!把这在大王面前不知上下尊卑的小人拉出去,剁了他的右手!凶神恶煞的武士们冲进来,轻而易举地反剪了要离的双臂。
要离在被推出去的刹那,最后看了一眼阖闾,是诀别的意思。
阖闾微微地向他颔首致意。
剁掉要离的手并不费事,武士手中的斧子一落,喀嚓一声,就完事了。
行刑是在姑苏城的一个十字街头,要离断了手,流血不多,说不上血肉淋漓,他本来就没有多少贮藏。
只是那只孤零零被抛弃了的失去依凭的手,苍白青紫,沾了许多的尘土,脏兮兮丢在十字街头,那个痉挛的样子,市人看了触目惊心,都绕着走。
一切都干得利索,快捷。
断了要离的手,将要离放回。
要离托着血淋淋的断臂尚未到家,已见伍子胥率兵去结果他的妻子。
刹女自知活不成,早已用三尺白布悬梁上吊了。
伍子胥命兵丁将刹女的尸体当街焚烧,骨灰柴灰灌了一街。
要离假意藏躲,待灰飞烟灭,夜深人静,他跑出来,伏在街头,痛哭连声。
这是真哭,不是伪装。
与此同时,孙武之馆里琴声缭绕。
孙武洗手焚香,面北而坐,置琴于几上,与大乐师公孙尼子共同探讨琴艺。
孙武抚琴,弹了一曲《金石操》。
公孙尼子说:长卿今天是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也没怎么。
今天长卿的弹奏,公孙实在不敢恭维。
孙武:为什么?或许公孙先生觉得琴是不该这样弹的,我有些破格吗?不知先生是否意识到了,我的琴音有钟磬之声,铿锵雄壮,钟磬象征将军,磐音令人想起战死疆场之忠烈,丝竹的声音,让人廉明正直。
孙武乃集金石丝竹之大成于七弦之上啊……公孙尼子笑:好了好了,我听你的琴声有一种压抑不住的躁动,杀气腾腾。
田狄从姑苏回来了。
田狄对孙武说:先生,那要离已经被大王砍断了右手,要离的妻子刹女上吊自杀了!伍大夫率人当街把刹女的尸体烧了,骨灰扬得满街都是啊!不知道要离是怎么获罪于大王的。
孙武说:知道了,下去吧。
说罢淡淡一笑,又对公孙尼子道,请公孙先生接着教我抚琴,泠泠七弦,真是磨练人的性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