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武终于等到了吴王阖闾屈尊来拜会的这一天。
出乎意料,这个日子来得太早了。
孙武当然在盼望着这一天的到来。
他外表虽是又儒雅,又平和,又泰然,内心却山呼海啸般涌动着不可抑止的焦灼、激情和渴望。
他当然急于将书写在竹简之上的兵法战策试于疆场,急于挂印拜将建立不朽功业。
他内心涌动着的烦躁,即使想发泄,也没来由发泄。
夫人帛女内心虽灵秀聪明,性情却内向、寡言,看上去近乎木讷,侍奉他又面面俱到,无可挑剔。
孙武常常在夜阑人静的时分,著述兵书,研究古往今来的战法,绘制疆场上的阵图,这时候,他的内心铺开了平野山川,展开了千军万马的呼啸和厮杀。
帛女总是悄然而来,悄然而去的。
或者来修剪了烛花,或者来送一件衣衫抵御夜寒,或者送上一些充饥的东西。
帛女总是要等到孙武睡下,才肯安睡。
有一回,孙武突然发问:夫人,你一个人在房中熬着,忍着瞌睡,为何不劝我早些安歇呢?帛女道:妻子怎么可以违拗夫君的意志呢?你的事情不是很要紧么?孙武又问:你随我千里迢迢来到吴国,难道没有怀乡的忧愁吗?帛女说:妇人命里注定就是要随丈夫南来北往的。
何处可以算作家乡呢?心安便是家乡。
每日侍奉在你的左右,何忧何愁之有?孙武道:话是这么说,孙武让你受苦了!帛女听了这话,有些感动:有长卿这番话,我是什么怨言也没有了。
说心里话,你的心思便是我的心思,我自然是盼望自己的夫君一逞雄才大略,早日出将入相,让天下知道你和你的兵法。
为了这个,千里奔吴,妾无怨无悔,可气可恨的是吴国君王有眼无珠。
帛女心里也急得很哪,可是急有何益?时运不到,缘分难结,也只能顺其自然。
长卿不必着急的,幽兰在山谷,自会有知遇者寻着香阵而来的。
唔,今天嗦了这些废话,不会给你添烦恼吧?孙武说:这是什么话?无人叙谈,才会让人憋闷死呢。
说罢,帛女无言,悄然退下。
孙武还是难以排遣心中的烦躁和郁闷,烦极了,闷极了,只有到菜园去一桶一桶汲水磨磨性体;只有黎明时候,听到鸡鸣之声便去舞一通剑器,舞弄得天旋地转,出了一身的透汗,心里多少舒服些。
这一天突然来了。
家仆田狄这些天一直充当耳目,这日下午得到伍子胥派来的人告诉说,大王阖闾率王子夫差,眉、皿二妃和伍子胥一干人众,到罗浮山中射猎,将来拜会,嘱孙武一定在家中静等。
不料,孙武从早晨出去就没回家,田狄立即出去寻找主人。
松林之中,孙武又在和公孙尼子切磋琴艺。
田狄来到孙武身边,公孙正在弹琴,田狄想说话,被孙武制止。
轩昂的琴声戛然而止。
公孙尼子说:好了,长卿可以去了。
还没有尽兴呢。
公孙尼子说:长卿你是通晓律吕的,五音之中,宫为君,商为臣,角为民,徵为事,羽为物。
你听这宫商君臣相和,只有徵音铮铮,轩然激昂,好像有什么大事情要发生。
其实你早就坐不住了!那么,长卿就此告辞。
离开飒飒松林,听田狄将大王阖闾将来拜会的事情一说,孙武一怔。
他知道,闹得天下沸沸扬扬的要离被吴王杀妻剁手的故事,还没有结论,虽已听说远在楚国的庆忌已对要离深信不疑,正在训练士卒,准备攻吴,可是要离到底能不能取得庆忌性命,还属未知之数。
吴王阖闾究竟凭什么就会突然相信他有匡世济国之才,屈尊亲自来请呢?阖闾王者之尊,很难动得大驾光临茅檐寒舍的。
那么,也许是伍子胥凭了三寸不烂之舌,搅动得大王不耐烦了,才应允前来?也许,大王阖闾的本意,只是到罗浮山射猎,顺带着来看一看虚实而已?其实,这时候,大王阖闾想也没想来拜会什么孙武。
只是伍子胥一厢情愿!昨日,阖闾想到自己的霸业还是一筹莫展,心里十分的郁闷,吃不下饭。
两位千娇百媚的眉妃和皿妃,极尽了绚丽的功夫,猴儿在他身上,融化在他身上,柔声细语相劝,也无济于事。
眉妃装作赌气,离开了大王。
其实,门外,十六岁的王子夫差正热锅蚂蚁般游转,等着眉妃。
夫差还是个童男子,美貌艳丽的眉妃,三天前在园中仅仅用几棵樱桃,几个媚眼,就挑动得夫差开了情窦,心痒难熬。
那时候园中没人,眉妃把樱桃送到夫差嘴里,夫差却张嘴要去叼眉妃那白嫩喷香的手指,眉妃逃到树丛后面,拿眼来睃,做出了许多的羞涩来。
眉妃的羞涩,是做作的,完全是一种表演,越是做作,夫差越是神魂飘荡。
自然,少年夫差不过是眉妃寂寞宫中生活的一点儿调料和补充,夫差却认真起来。
三日来,绕着园子和宫院乱转,心急火燎地扑风捉影,乃至于父王与二位妃子在一起,他也忘了避讳了。
眉妃担心被大王阖闾看出什么,赶忙溜了出来。
夫差见眉妃终于出来了,就在前面走了,不时回头示意,一直把眉妃引到了自己的房子里,立即就要饿虎扑食。
眉妃故作严肃状:王子,休得非礼!夫差喘着:什么非礼不非礼,什么礼不礼的,本王子不管!边说边扑,眉妃轻盈地闪了:夫差!岂可不知伦常?我是你父王的妃子,照理说,就是你母!夫差咕嗵一声跪倒了:即是我母,但望母亲可怜儿子!眉妃见此情景,也动了心,长叹了一声,半推半就像喝醉了酒,就落在了夫差的怀里。
夫差抱了这一团软香,晕眩了片刻,手就要疯狂地乱抓乱爬,眉妃却清醒了,一把推开了夫差:夫差,你不想做太子么?不!……一个不字刚出口,外面有脚步声,皿妃过来了。
门,竟然忘记了关上。
皿妃细心地观察着两人神色。
眉妃出了一身香汗。
夫差又气又恼,无可奈何地兀自走出了门。
皿妃道:大王问你呢,大王心里烦躁,叫我们去侍奉。
眉妃说:啊,我是来看王子的玉佩的。
走吧。
两人相跟着回到吴王身边,悄悄儿坐下。
吴王阖闾心中烦闷无法解脱,只好乞助于神灵。
他叫伍子胥和伯上来,命伯取了至灵至验神龟,占筮一番,看看苍天可否在近日降异人于吴国,而那尚未露面的奇人奇才如今在什么方位。
伯精于占筮,忙应遵命,立即取来了专拣庚日网到,在辛日杀掉的乌龟龟甲。
龟甲大小正合规矩,一尺二寸。
而且每月的初一,伯都诚惶诚恐地给龟甲洗澡,祛除不祥。
然后,用鸡蛋在龟甲上反复摩擦,祝祷。
对这神龟的灵验,大王阖闾是深信不疑的,更何况那伯俊秀的脸上是一片肃穆。
伯面向着北,把荆条燃着了,在龟甲的中间和前边,各灼凿了三遍,然后又灼凿龟甲的四周,嘴里念念有词,现在正是吉日良辰哪,借助您玉灵夫子的神力啊,我用荆枝灼烤您玉灵夫子的心,您定会把灵策告诉我。
我替至贤至德的吴国君王求您给一个好的兆文哪,请告诉我,吴国能否得到天降的奇才?……灼凿之后,龟足开首仰,伯欢喜地说,大王贤德清明,苍天保佑着哪。
神龟给了一个大吉大利的预兆。
还会有贤人名士来投奔您的,现在不是已经纷纷投到您的阶前了么?伯指的是伍子胥,当然也包括他自己。
阖闾眉间的疙瘩多少舒开了些。
伯说:请大王稍安勿躁。
伍子胥借机插话道:大王,何妨出去走走?臣前些日到罗浮山,见山势峭拔,林木葱茏,云飞雾卷,清泉潺。
山中麋鹿出没,大王何不去罗浮山射猎?一来散散郁闷,二来也可让众人领略大王的箭法。
伯:大王如果不愿去罗浮山射猎,也许到太湖游幸更有意思。
伍子胥瞥了伯一眼。
皿妃说:大王还是到罗浮山射猎为好。
眉妃说:请大王恩准臣妾侍奉前往。
伍子胥忙说:大王平日食不二味,坐不重席,不事奢华,崇尚节俭,也太苦了大王了。
大王难得出去走走,罗浮山射猎,不仅可显大王威仪,也可以让天下知道吴国升平气象。
如有二位嫔妃同往,世人更为瞩目,就不仅仅是游猎了,而且是外交。
二位妃子经伍子胥这一番话的鼓动,愈加精神,连声叫大王,那苦苦哀求的目光,是犀利的武器,铁石心肠也划得出血来的。
胡闹,寡人游猎,哪里有你们跟随的道理!阖闾不为所动。
眉妃嘤嘤地哭起来了。
阖闾这才慌了心神,来问,来劝,来哄。
大王问了又问,为什么哭泣,眉妃抽嗒抽嗒地叙述了一番,不胜娇嗔。
阖闾这才知道,眉妃原来生自罗浮山下,选入都城再也未见父老兄弟,动了思念乡里之情。
大王阖闾只好叹息一声,依了两位娇媚的嫔妃,答应她们跟着凑个热闹。
威满吴国的君王,总是在眉皿二妃面前吃败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