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堂里吊孝的人走空了,守灵的孙驰也睡着了。
田狄和颉乙守在门口,颉乙小声说,行了,那孙武才悄悄地从灵柩里爬出来,蹑手蹑脚地离了院子,到屋子里去。
屋子里没开灯,黑乎乎的。
孙武一进屋,帛女就抱住了他,扶在他的肩上嘤嘤啜泣。
孙武小声说道:别哭了!你看我不是好好的么?帛女在黑暗中伸了手,去摸他的脸。
孙武说:怎么?夫人不相信孙武是活人?帛女说:我害怕,我真害怕啊……孙武:怕我是鬼?不,不是……我真怕将军真会……没了!这不是在么?是。
是在。
是。
帛女笑了,笑了又哭。
孙武叹了口气,道:此事千万不可让旁人知道。
可是让孙武躺在灵柩里受人拜祭,实在是百感交集,也焦烦难耐。
夫人,即刻弄个木头来做替身罢。
好。
还有,你听,我这饥肠辘辘,如雷轰鸣。
倘若吊丧的人听见灵柩里死人肠鸣如鼓,不吓死才奇怪呢!帛女笑说:只要将军肠中擂鼓,帛女就谢了苍天又谢了厚土啊,等等,我把一切都弄妥帖,哦,待我先弄些点心来。
孙武:祭孙武的果品,就该让孙武尝尝才是。
帛女连连称是,可是,大悲大喜,喜中又有悲,弄得她迷迷登登,转了两个圈儿,才想到要到灵前去偷供果……可是,尽管灵堂布置得天衣无缝,尽管孙武已死,吴王夫差会不会生了恻隐之心,放漪罗和孩子回来奔丧呢?谁的心里都没底。
孙武的家里,此时一片肃穆。
灵棚搭在院子里,灵柩停在西边墙下,意思是视死者为客位,为宾客,所以这殓尸入棺等待安葬又叫做殡。
棺椁三面围着丛木,上面覆盖着棺衣。
棺椁前面有灯有烛,有祭奠的食品。
可以说,除掉棺材里躺了一个木头人之外,一切都是天衣无缝的。
四方来吊丧的宾客,该哭的哭,该嚎的嚎,一切由专司礼仪的傧相颉乙掌握尺度。
孙驰年已十五岁,身服重孝,尽长子的名分儿。
孙驰虽然已懂事了,孙武诈死的事情依旧没有告诉他。
因此,每有乡里和吴兴的人来吊丧,孙驰都哭得尽心尽力,真切可信,昏天黑地,毫无破绽。
帛女也只好随之尽哀,只是因为知道棺中不过是一木头人,眼泪可就来得不那么便当了,还好,连日来忧思如焚,形容枯槁,面有菜色,倒也是一种悲到极处的木然的样子。
帛女随吊丧的人哭一阵,就急着到屋子里去,这时藏在内室的孙武,还有帛女,颉乙,田狄四个人,唯一议论的就是到底漪罗和孩子能不能给放回来奔丧,无论怎么说,停灵的时间是不可太久的,天气太热,谁都会注意到那木头人没有腐臭味道的,再说,停灵时间不可无限延长,夜长梦多,恐怕会有疏漏,君王愤怒而治罪,可就不再是假死了,而是假戏真唱了,家中老小全都性命难保。
帛女在内室和孙武悄悄商量。
帛女:天知道将军怎么会想出如此下策,险些将我吓死。
孙武:想这劫持漪罗和两个孩子的事,定是夫差秘密派人所为,无处可打探到半点风声,漪罗他们囚禁在哪儿,不知道;受了些什么罪,不知道;就连是死是活,也无从知晓哇!漪罗和孩子于夫差有何用处?夫差的目的还是孙武。
夫人你是知道的,我已决心不再征战,夫差岂肯善罢干休?如此说来,孙武死掉,可让夫差放心。
孙武活着,漪罗和孩子是一定不会被放生还的。
对于王庭来说,活孙武,可就不如死孙武了。
孙武苦笑。
帛女喟然长叹。
夕阳收尽了最后的余晖,房中暗了下来,帛女点着了灯。
听到窗外有响动,孙武警觉地把手指立在唇前,示意帛女,不要作声。
是一只猫,跳过窗台。
帛女:依将军之计,漪罗和孩子就会放回来奔丧么?孙武:说实在话,这是一次冒险,成败各占一半。
帛女:这么说,我这心里更不踏实了。
孙武:世上岂有与君王周旋不担风险的么?不过,依我判断,孙武毕竟对吴国社稷是出过力的,孙武报丧之后,朝臣定然议论纷纷。
夫差放漪罗和两个孩子回来奔丧,顺理成章。
不论大王夫差是否认为孙武是真死了,还是诈死之计,这个姿态总是要做的。
夫人难道不知道,人世间越是小人,越要强作君子之态,越是残忍强暴的国君,越要用仁德之旗来掩盖凶相。
万一……孙武说:倘若万一,就请夫人远走高飞,避祸去吧。
将军你呢?忽然,田狄慌慌张张跑进来,焦急但压低了声音道:大事不好了!路上有一队持着兵器的徒卒,飞奔而来啊!帛女大惊,求助地望着孙武:将军!孙武:不要惊慌,或许是来探虚实的,请夫人从容对付。
帛女忙走出内室,到灵堂去。
孙武在内室,呆呆地望着墙上挂着的依剑。
孙武吹灭了灯,在黑暗中,谛听着外面的动静。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吊丧的人都走了。
灵堂之中,油灯和烛光闪闪烁烁,光线摇曳不定,照着三张白脸:帛女,颉乙和孙驰。
听见外面喧嚷,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进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一声声喊叫将军!长卿!扑倒在棺椁前面,泣不成声了。
是漪罗!帛女见漪罗哭得死去活来,便想告诉漪罗缘由,告诉她,孙武将军并没有死。
她过去搀扶漪罗:漪罗,哭几声也就罢了,先随我到内室说话。
漪罗:不!不……我要陪陪将军哪……孙武在里面听得真切,不知如何是好。
颉乙忽然可着嗓子喊了一声:啊伍子胥伍大夫,您也来吊丧来了!帛女一惊,立即不再把漪罗向内室拉了。
她看见伍子胥来了,带来了孙星和孙明,还有两个贴身的徒卒,其余兵丁被他安排在院子外面候着了。
伍子胥在灵前参拜:伍子胥前来为孙将军送行啊!……两个孩子跪倒,磕头,哭泣,然后扑到了母亲的怀里。
漪罗又去扶棺哭诉。
帛女舍了孩子,又去搀扶漪罗。
漪罗挣扎,不肯离开。
孙驰陪着伍子胥哭丧,跳着脚,以最悲痛的跳踊来表达哀思。
乱成一团。
颉乙上前,向伍子胥施礼:伍大夫风尘仆仆前来吊丧,孙将军在天之灵有知,也会感激万分的,请伍大夫节哀,暂且到上房歇息,叙话。
伍子胥:伍子胥今日要整夜陪伴孙将军,有什么不方便么?颉乙:不不,我是说……。
好了好了。
伍子胥再拜灵柩,然后在旁边的绣团上坐下了。
帛女和颉乙急得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