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吴国将军看到囚车中的孙武的时候,显得很激动,忽然跳下马来,回过头向他的军队喊道:全军速速见礼!这就是西破强楚的孙将军孙武啊!吴军将士忽拉一下子全部下了马,拱手向囚车中的孙武致以庄严的拱手之礼。
吴将单膝跪倒:孙将军!我虽无缘在将军麾下,可是,吴军服越破陈,东征西讨,战阵常是将军的战阵,兵法还是将军的兵法,将军的威风依旧在旌行两伍之中啊!请将军受晚辈一拜!将军多多保重!孙武把眼睛闭上了。
这算什么?是检阅么?如此检阅!囚车似乎也变得庄严了起来,囚车的速度似乎慢了,轧轧作响的轮辐也似乎变得沉郁了。
孙武巴不得囚车快些与吴国军队擦肩而过,偏偏这时间和道路好像全都拉长了。
路边,又是一代将军和徒卒了,他能对这一代生气勃勃的将士说什么呢?保重?谁保重?谁更需要保重?孙武无奈地想。
你也许谈不到什么保重不保重了,可是你毕竟在世上活了五十余年!他们呢?他们还是牛犊,还是乳虎,即便他们侥幸没作楚国沙场之鬼,侥幸没做陈国沙场之鬼,侥幸之后还会再侥幸么?吴国君王夫差穷兵黩武,正在策划北上中原,你们,年轻的将军和徒卒们,南下,北上,终于还能回家吗?是在晋国做鬼?是血洒鲁国?还是饮恨齐国?你们敬仰的孙武,只是善战的孙武,你们之中,谁知道孙武用兵的最高境界是不战呢?谁知道,谁?正因为这些,孙武的八十二篇兵法和九卷图轴可以交与谁,谁?囚车,终于和吴军告别了。
囚车到了吴陈边境。
陈国君侯毕恭毕敬地向吴王夫差深深地叩头施礼,献贡品:大王在上,小国之侯不过是草野边僻之人,虽然自不量力冒犯了大王,承蒙大王宽仁厚德,不计小怨,歃血为盟。
陈国本来是向大王贡献物品的小邑,承蒙不弃,仰戴鸿恩,劳烦大王今命贵国军士用鞭子抽打小国臣民。
小国之侯从今宾服大王,愿臣属,年年朝贡,岁岁来献,恭祝大王延寿,永受万福!夫差道:寡人今日宽赦了君侯你,你当有自知之明,知道什么是天,什么是地,什么是树,什么是草,什么是鹰,什么是鸡,什么是石,什么是卵。
请大王放心,我知道了。
夫差:你当有始有终,休要朝三暮四,日后应当自勉。
是。
有什么贡献,呈上给寡人看看。
小国虽然穷鄙,但愿罄其所有,按天下诸侯盟会贡献最高的约束自己,今日敬献给大王的是一百套太牢!一套太牢,即是一头牛,一口猪,一头羊,一百套太牢,乃是三百头牲畜。
按照礼制,吴王向小国诸侯征收贡品,数字不得超过十二,陈国君侯奉献一百,超过数倍了。
可是,当三百头牲畜赶将过来的时候,吴王夫差受之心安理得,脸上根本没露出一点儿喜悦。
陈国国君又道:大王,我这里,还有一样儿东西,可以还给大王。
这就是孙武!作为陈国诸侯贡品的孙武,在囚笼里痛不欲生。
在等待着奉献出去的时候,他透过徒卒之间的缝隙清清楚楚地看见,全家一共是三辆囚车,他自己独占一辆,头和手都锁在木头囚笼里,动弹不得,帛女和漪罗共一个囚笼,三个儿子共一个囚笼,老家仆田狄甚至连囚笼也无权享受,只捆绑着,在一匹马屁股后面,全家无一幸免。
他们候在一条干涸的河道里,和一百头猪,一百头羊,一百头牛混杂在一起。
终于轮到他们去奉献了,乃是跟在运载猪、牛、羊的后面。
浩浩荡荡的牲畜大军,在去贡献的途中,随意拉着粪便,臭气冲天;互相自由地挤撞着,并没有捆缚;哞哞地乱叫着,并无哀痛。
而他,当年赫赫扬扬的将军孙武,这会儿可以等于一头羊?一口猪?或是半头牛?甚至可以说连那些家畜都不如,猪牛和羊,在车上是用栏围着,他是在笼子里关着。
囚车到了吴王夫差面前。
夫差果然一惊。
夫差:你?!孙武不言。
夫差:寡人真是活见鬼了!陈国国君忙道:大王,这孙武十年之前叛离吴国,远避尘嚣,一直在陈国山野隐居……夫差:好你个胆大包天的孙武,竟敢骗了寡人十年之久!你可知罪?孙武还是不说话。
夫差大怒:伍大夫何在?伍子胥应声而来:臣在。
孙武一见吴王夫差要问伍子胥之罪,不能不开口了:孙武的死活不关伍子胥的事。
孙武十年前以死为由,瞒天过海,离开吴国,伍大夫全然不知。
夫差冷笑道:你这样处心积虑地要替伍大夫洗刷个干干净净,寡人反而无法相信伍大夫干净了。
如此看来,二位是早有盟誓在先了吧?伍子胥直言不讳:任凭大王治臣下之罪。
孙武:大王,我早已决心不问政事,不披甲胄,对于大王来说,孙武虽生犹死,早死晚死还不是一样,请大王即刻赐孙武一死就是,不必罹祸他人!伯来插话了,他的目标总是伍子胥:大王,依臣看来,孙将军欺君罔上,藐视王庭,恐怕不是他一个人办得到的,其中的来龙去脉,必须弄得清清楚楚,以罪量刑才是。
夫差:唔。
伍子胥:伯太宰何必绕弯子?此事还有何不清楚?如若治罪,便请君王将伍子胥与孙武一同治罪就是了。
说伍子胥欺君也可,说伍子胥罔上也无不可,可是伍子胥的的确确是为君王做了一件好事啊!孙武本是吴国的功臣,先王的爱将,先王在临终时曾有遗训,要终生宽赦孙将军。
伍子胥为大王宣示仁德,恪守先王遗训,以告先王在天之灵。
孙武在吴二十余载,南征北讨;孙武去吴整整十年,隐姓埋名,何罪之有?只怕是大王如治孙武之罪,天下不服,有碍大王的好名声!治罪只可治伍子胥之罪,伍子胥领了!夫差:如此甚好。
伍大夫犯下欺君之罪,罪当诛杀,念你是先王老臣,便去受杖责四十吧!孙武:大王!夫差:杖责四十!年逾花甲一头白发的伍子胥,被按在地上受杖打皮肉之苦。
木棒抡打在他那已经松弛了的毫无弹性的皮肉上,发出噗噗的响声。
伍子胥并不呻吟,只是乱叫:该打!打得好!为大王的仁德,受一杖!再一杖!先王在天,看伍子胥挨打了!三十一,三十二!伍子胥生性耿直,又一向忠烈敢谏,近来在是否应当灭越国和北上的战略问题上,屡屡与吴王夫差冲撞。
他自恃是开国元勋,自信是为吴国大计尽忠,料吴王夫差不会把他怎样。
他从没想到夫差小儿会开打戒,心不服,口亦不服,虽皮开肉绽,仍乱叫一气。
可是,不论他怎么乱叫,都无法使那木棒不落在皮肉之上,他的心里一片苍凉,失望和失落,终于,唉了一声,落下泪来,再也不作声,也不呻吟。
吴王夫差杖打伍子胥,一半是为孙武这一段公案,一半是为了打下伍子胥气焰,叫他顺从。
这是一顿杀威棒,他指望伍子胥不敢再以功臣和老臣自居,他日伐齐别再有微词,别再横竖阻拦,让他扫兴。
他心里暗暗记着数儿,三十一,三十二,三十三,一棒也不准少的。
孙武看见棍棒交加,看见伍子胥那头白发和身上的血迹,感到一阵阵心痛,也感到一阵阵心寒,可是他唯有喊几声伍大夫!伍大夫!你替孙武受过了!,唯有在囚笼里急得跺脚而已。
伯见夫差命人责杖伍子胥,也是一惊,接着窃窃心喜,巴不得看到这位骄横的老儿受皮肉之苦,及至那棍棒撩起血肉来,也不免倒吸一口冷气。
作为夫差近臣,他的心头也有一种兔狐之悲,有点儿后怕。
伯忙跪下叩首道:大王,念伍大夫年迈,请大王宽恕罢!夫差哼了一声,把脊梁给了伯,不数到四十整,他是绝不会半途而废的。
打完了。
伍子胥被抬下去了。
轮到孙武了。
夫差一挥手:把孙将军和家小全放了,送将军回姑苏!所有的人都为之一愣。
这是真的吗?风拂旌旗,呼啦啦响。
那一百套太牢,牛们,羊们,猪们,在咩咩哞哞地叫着。
夫差:还愣着做什么?这才有徒卒去开囚笼。
伯忙上前:将军受苦了!陈国君侯也惶惑地施了一礼道:请将军千万鉴谅,小国君侯实出无奈。
孙武没工夫理会伯和陈国诸侯,他想这吴王夫差放了他,反而麻烦了,不知道以后又要弄出什么事情来。
孙武喊道:大王,孙武实在是有欺君之罪的啊,大王为何不治我之罪?夫差:将军想自寻不痛快么?孙武:若承蒙大王恩泽不问孙武之罪,就请放还山野!夫差冷笑:休要执迷不悟!寡人念先王有话,权且宽赦你一回。
孙武你须记着,有其一,没有其二,其三,下不为例。
寡人即将发兵伐齐,要尔戴罪立功!大王!送孙将军全家回姑苏!君王之命不可违,虽然拆了囚笼,孙武没有被锁着,一家老小还是被押送着回姑苏去了。
谁也不知道,吴王夫差为何会如此开恩,也许,吴王还是幻想着要孙武率兵作战?这只猜对于一半儿。
对于夫差,这个决策却并不是那样简单的,刹那间他忽然想起了若干年前父王的一段教训,大意是:孙子兵法不仅是治军之道,也是用人之道。
用兵贵在曲,不在直,你怀疑他,也要用他;你用他,再给他戴上嚼子;你给他戴上了嚼子,再赐他些俸禄;你赐了他俸禄,再削平他的气焰,你就是砍了他的脑壳,也要用楠木之棺椁,金银宝器陪葬,厚厚地埋葬他。
如此这般,寡人之所以为寡人,大王之所以为大王也……当然,夫差根本没能从孙子兵法中找到这些意思,也无法得知他的父王阖闾是怎么就悟出了这一层帝王之道,可是,他为今日能用这番训导来对付孙武,感到得意洋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