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这样!张学良恍然大悟。
赵一荻正想再说什么,窗外忽然点燃起五彩缤纷的焰火。
在焰火升空的光焰中,张宅里饮酒的人们都站起身来,张学良说:走啊,咱们也到外边放鞭炮去!人们都随着他走出房门,外面漆黑的夜空已被焰火映红了。
自从红斑狼疮这恼人的疾病得以治愈,赵一荻始终坚持服用振兴医院娄医师给她开的日本药,她的身体随着春天的到来也开始得到恢复。
1975年4月,赵一荻的身体已经恢复到刚到高雄时的程度了。
春风。
阳光。
兰花似锦。
赵一荻在复兴岗每日仍以养花为乐,闲暇时她和张学良一起下饭馆、听戏、或者与几位常来的亲友围在一起打卫生麻将。
虽然她和丈夫身旁始终有保密局特务的监视,可是多年困扰她的肺病从此没有复发,红斑狼疮又很快得以治愈,这对于赵一荻来说,当然是不幸中的万幸。
该不该给蒋送挽联?1975年4月6日,清明节的次日。
赵一荻发现张学良的神色有些不悦,她知道今天早晨他从电视上见到蒋介石突然病逝的新闻。
当屏幕上出现蒋介石的遗像时候,平日遇事冷静的张学良,忽然呆坐在椅子上垂起泪来。
汉卿,你这是怎么了?赵一荻对张突然发生的情绪变化愕然一惊,在她看来,蒋介石的逝世,对于长期处在幽禁环境的张学良来说,无疑是件值得庆贺的事情。
在赵一荻看来,他至少应该保持平衡的心态。
可是她完全不理解丈夫,为什么对这个限制他们自由近半个世纪的人,终于走到了人生的尽头,作为受害者的张学良竟会凄然地落泪?蒋先生走了,我心里很悲痛。
张学良坐在窗前,良久地沉思着。
不知不觉,一汪老泪扑簌簌从他多皱的脸上淌了下来,打湿了他的衣襟。
忽然张学良悲从心起,竟然大哭了起来。
汉卿,你这是喜极而悲吗?赵一荻整整陪伴张学良近40年,她万没想到他会为蒋的辞世涕泪滂沱。
她困惑地说:如果你流的是喜泪,我倒非常理解。
因为蒋先生在世的时候对你可谓残忍至极。
他当年在南京对你的特赦只是一纸空文,汉卿,他限制和剥夺你的是人生中最好的时光。
如果不是蒋先生,你现在也许会为国家作更多的事情。
可是他却让你……别说了,让我哭一场吧!张学良不知为什么仍然悲声大恸。
赵一荻愠怒:他死了,你本该高兴,为什么反而落泪?这不是太反常了吗?不,绮霞,你应该最了解我和蒋是什么关系。
张学良的神智很清醒,绝非喜极而悲,而是凄然落泪。
他是因为发自内心的痛楚才潸然落泪的,他说:虽然蒋先生限制我大半生自由,可我并不恨他。
为什么?从感情来说,他应该是我张汉卿的朋友啊!她默然。
赵一荻无论如何难以理解他复杂的心情,只有她才知道他在幽禁中曾遭遇怎样的精神折磨。
赵一荻无法接受他竟为蒋而泣,说:蒋先生也算朋友?天下哪有这样绝情的朋友啊?张学良却说:绮霞,你不理解我的心。
蒋先生对我确曾做出过不近人情的事,可他现在毕竟死了。
我张汉卿从来不在别人死去后,说他的坏话。
况且,蒋先生对我多年始终软禁,也自有他的道理。
软禁也值得赞许吗?赵一荻越来越不理解张学良了。
她对张学良在蒋死后仍然口不吐恶语感到不可思议。
张学良说:他对我多年监禁,当然是出于私愤和惩罚。
可是蒋那样做,也担心我一旦公开露面,会对他造成精神上的压力。
因为我在西安毕竟对他实施过兵谏啊。
所以,在蒋的心里我可能一直是他的政治对手。
对蒋这种复杂思想,我在经历了痛苦的思索以后,对他终于谅解了。
赵一荻知道张学良一向宽厚待人。
见他那么感伤,情知他感情正处在思念故人的情结中,一时难以解开。
索性不与他相争。
可是,她忽然见张学良来到桌前,信手铺开两条雪白的宣纸。
又在那里磨起墨来。
汉卿,你要作什么?赵见他拿起毛笔,吃惊地问道。
我想给蒋先生送副挽联。
张学良说着,挥笔在雪白宣纸上写下一行字:关怀之殷,情同骨肉。
赵一荻简直不敢相信她的眼睛。
她想上前抓住他挥笔的手,然而理智又控制住了她的冲动。
赵一荻知道她尽管不能接受他对蒋的那种感情,但她必须承认张学良对蒋介石有着与众不同的感情经历。
所以她忍下心中怒气,见张学良继续写他的下联:政见之争,宛如仇雠!赵一荻释然。
对张学良下幅挽联所表达的意思,倒也深为理解。
汉卿,这样的挽联,能悬挂在蒋先生灵堂上吗?赵一荻感到张学良有些天真,她知道张学良现在虽有一定范围的自由,但是在台湾媒体上,他仍是个非常敏感的人物。
特别在蒋介石举行葬礼的灵堂上,如果出现了张学良的挽联,简直就是不可思议之事。
张学良却信心十足地说:不管能不能悬在灵堂上,我都要送。
赵一荻还想劝他,可是她发现他的神色那么严峻,只好咽下了想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