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一荻哑然失笑,但她仍不肯在张学良面前说违心话,更不能恭维她从心里厌恶的东北军阀。
她说:汉卿将军,我们不能谈一点其它的话题吗?比如有人说你在东三省讲堂读炮兵科的时候,就是有名的花花公子?此事可是当真吗?是的,张学良在大海边忽然驻足,在越渐昏黑的暮霭中他深情地望着她,说:我小的时候很顽皮。
简单地说,没上讲武堂的时候我读的是私塾。
我的老师曾对我父亲说:你这个儿子要不得了!你就知道我顽皮到什么程度?当时,大家都叫我花花公子,这是真的。
可是,我这个花花公子决不是你想像的那么花心。
我从不嫖娼,我的花花公子,是因为顽皮才出了名的。
哦,一荻恍悟,她目光中似乎仍有些迷惘。
张学良牵着她的手,将她引向海边一块大礁石上坐定。
从这里可以远望暮色中的滔滔大海,几乎所有海浪都在灰黑中停止了喧嚣,那蔚蓝色的大海忽然变成了一块硕大的黑色地毯,在闪着繁星的巨大天幕下起起伏伏。
涛声依旧。
张学良独自站在大礁石下,仰望坐在礁石上的赵一荻说:我在讲武堂念书,当年不是我怎么聪明。
我不能说这句话。
讲武堂那时大多数都是些出身行武的军人,我当时才19岁,是个学生。
我进讲武堂,头一月就考了个第一。
第二个月又考了个第一。
第三个月也是个第一。
期考又考了个第一。
学校里就好像刮了台风一样,同学们说教师好像和我勾结上了,因为父亲的关系嘛。
某一天,学校教育长忽然到我的那个教室,他没有说干什么,他让我们把座位调换一下,他当堂出了四道题考我们。
这四道题在我们教室里,只有我一个人答对了。
他当时就在课堂上宣布说:‘你们看,你们谁也没答全。
只有他一个人答全了。
又怎能说张汉卿的考试成绩是和老师勾结的呢?’绮霞,这说明我从前根本没有作弊。
因此我在讲武堂就有了名气。
我说这些的用意在于向你说明,我当年决不是仅靠我父亲的势力起来的。
夜幕越来越沉了。
海浪仍在她们身边喧嚣。
赵一荻的双腿已被从大海上涌来的浪花溅湿了。
她在张学良说话的时候,心里深深受到了感染。
她知道站在对面的这位青年将军,是想消除她心灵深处的猜测和轻蔑。
她也以深情的眼神在夜色朦胧中凝视他,半晌点点头说:这些……我都理解,也都相信是真的。
可是,外界能这么看你张汉卿吗?你是说,有人看我是靠父亲势力才爬到军团长位置的?张学良从赵一荻的话中听出了弦外之音,他不怒不恼,继续他的倾吐:是非由人。
我不介意外界对我有什么非议。
但是我需要你对我有个正确的理解,我有今天的地位,当然不可能与父亲一点关系也没有。
那样你也不会相信。
可是,真正的情况是,张作相将军听说我在讲武堂的名望后,他就特别地提拔了我。
当时我很年轻,别人让我干什么,我是很高兴的。
我在进讲武堂之后,就担任我父亲的卫队长。
不过卫队长只是个虚衔,张作相却在我还没有从讲武堂毕业时,就让我担任第三混成旅的第二团长了。
这就是我在奉军里的起步,决非外界传说的那样,张作霖靠手中权力把一个少不更事的儿子捧上了台!汉卿将军,赵一荻在黑暗里感受了他对她的真诚,她没想到他会将她心里的秘密一眼洞穿,又以平等的姿态向自己表白心迹。
她开始走近他的时候,是以一个普通女子接近高不可及青年将军的心理,可是如今她已走进了对方的心灵。
赵一荻没想到张学良同样会以平等的姿态对待她。
当双方心中的秘密都通过语言得到沟通后,赵一荻忽然感到张学良不但外表潇洒英俊,而且更喜欢他纯正的品性与高尚的灵魂。
话说到这个份上,她从大礁石上跳下来,双手紧紧拉住他递上来的大手,亮闪闪的眸子里流露出真诚的光芒,良久,她说:我……相信你!……从那天晚上开始,她与他的心挨得更近了。
在以后的几天里,张学良又为赵四安排了许多让她心情愉悦的活动。
出席张学良在北戴河海滨举行的周末消夏晚会、听从北京来的京戏名伶在南戴河戏楼演出的堂会、出席各种舞会和鸡尾酒会。
赵一荻虽然出席了上述各种公开的活动,但由于老父赵庆华及姆妈等人都在北戴河,她的行迹一直处于相当低调的状态。
即便去了那冠盖如云的场合,她也远远避开张学良。
她担心由于自己的出现,而引起在北戴河消夏的达官贵人的注目。
赵一荻十分清醒地知道,她与少帅之间只能是朋友关系。
她所以有这先入为主的理念,不仅因为张学良已有原配夫人于凤至和一位随军夫人谷瑞玉,更主要的原因,是她知道老父对张氏父子持有的固执态度。
作为一个大户人家的女儿,赵一荻知道她即便想和张学良走得更近,也是根本不可能的。
在盛夏即将过去的9月初,本来张学良与赵一荻还有几次接触机会。
可是,赵一荻万没有想到,就在9月4日那天傍晚,她正在张学良的海边别墅听谭海刚从北京拿来的京戏唱片,张学良忽然神色紧张地走了进来,他向赵一荻扬了扬手里的一封电报,说:绮霞,真让你失望了,明天下午,本来还想向你请教英文的,可是,我明天早晨必须离开这里了!你要离开北戴河?她惊讶地从椅子上站起来,顿时有种若有所失之感。
她在北戴河期间,几乎成了张学良的英语老师。
她记得那是一次海滨舞会结束后,在别墅吃夜宵的时候,赵一荻从拎包里拣出一册刚出版的《北洋画报》。
那是大姐夫冯武樾从天津寄给她的。
赵一荻对张莞尔一笑:真看不出你一个军人,居然也会用英文写诗?张学良有些不好意思地去夺她手里的画册,说:我哪会作诗?这都是你姐夫给逼的。
谁让我俩是从小的好朋友呢?可是,那英文诗本来是要化名毅庵来发表的,谁知冯武樾还是用了汉卿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