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一荻余悸犹在。
眼前竟是四壁雪白的病室,屋顶上惨白的日光灯洒下雪白的光影,她发现面前静卧着一位病人。
张学良已从死神的阴影下挣扎出来了!上帝,好险!她坐在灯光下定定地凝视着平静入睡的张学良。
她见他的脸色那么腊黄,那么憔悴。
忽然感到张学良此次在阳明洞的大难不死,全在于吉人天相。
如果刘乙光继续拖延下去,如果戴笠的电报晚一天到达,那么,张学良这次也许真会病死在阳明洞里了。
她记得刘乙光护送张学良到贵阳的一路上,汽车在泥泞的土路上几乎颠簸了一天。
车上的病人疼痛不止,没有医生和药品,最后只能靠止疼针勉强维持。
泥路坎坷,细雨如麻。
赵一荻透过层层雨雾,茫然地望着越渐昏黑的车外,那时她真感到灾难降临了。
也许她和他今生就此永别了,如果他真死在去贵阳的半路上,那么,她还有勇气继续生活下去吗?绮霞,我……不……行了……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一张惨白无血色的脸。
她几乎认不出他就是当年在球网下奋力挥拍的张学良了。
而今在阳明洞的几天折磨,他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了。
不,没关系,汉卿,只要你咬紧牙关,灾难就会过去的。
她紧紧抓住他冰冷的手,她感到时而昏迷时而苏醒的张学良,已处在死神阴影的包围之中了,他微弱的生命正在阴阳界上徘徊着。
她所以想用双手抓紧他,是担心他一旦挺不住就会离她而去。
她见他已被剧烈的腹痛折腾得骨裂肢折,口唇生疮,她的心里就隐隐作疼。
她自恨不能替代他经受这场疾病的折磨。
赵一荻只能伏在他面前苦苦劝慰着说:汉卿,你是个顶天立地的人,是个意志刚强的军人!在上海戒烟的事情,你忘记了吗?那么难以忍受的痛苦你都安然挺过来了,难道还怕一场小小的病吗?赵一荻虽然口说这是一场小病,可她心里十分清楚地知道,就是眼前这场恶病,极有可能毁掉一个在战场上历经九死一生的将领!因为这是在特殊的环境里生病,他身边既无良医亦无良药。
他与她好像两个孤立无援的长途旅人,突然陷身在一片茫茫的大草地里,四周没有任何可以救援的救助者。
非但如此,她们还时刻要提防那些猝然从深草丛里飞蹿出来的恶狼袭击。
哦,对了,戒烟……绮霞,我什么也不怕了!有你在我身旁……我就什么都不怕了!……也许是听了她的安慰,也许是她的话,让张学良回忆起赴欧前在上海刻骨铭心的戒烟!戒烟的痛苦要比任何疾病的折磨都让人难以忍受。
而张学良就是从苦难中折腾过来的少数意志坚强者之一。
汉卿,你放心吧,在任何时候,我都不会离开你的!她紧紧抓住他的手,那是只在困苦中挣扎的手。
现在虽然已经没有气力了,可是由于被赵一荻紧紧的攥着,他忽然感受到一种支撑他活下去的力量!……到贵阳医院时,天色已黑。
雨霁后的贵阳,冷风刺骨。
那时,赵一荻发现张学良已到了气息奄奄、脉若游丝的境地了。
让她暗自庆幸的是,在贵阳医院里,她们遇到一位医德甚好的主治医生,名叫杨静波。
他既是外科权威医师,也是这家医院的院长。
当他听说患染重病的人,竟然就是当年在西安敢扣蒋介石的张少帅时,马上就以极大的热情投入到紧张的抢救中去。
他真是少帅吗?杨静波望着衣饰朴素的赵四小姐,悄悄追问。
看得出他对一代英雄从历史舞台上消失多年以后,忽在一个远离政治中心的省城出现颇感意外。
杨静波作为这家医院的院长,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病榻上奄奄一息的病人,竟是当年威震中外的东北军少帅张学良!是的,杨院长,他就是……张汉卿!赵一荻平静地伫立在急诊室门厅里,在幽幽灯影下,她神情怯怯,眼光木然,全然不见了当年银幕上时有露面的赵四小姐那俏丽的风采!这使杨静波心底生起种种困惑,他实在无法将眼前衣饰朴素的一对男女,与曾在中国政治舞台上显赫一时的风云人物联糸在一起。
特别是赵一荻,在杨静波印象中永远是位千娇百媚的丽女,即便张学良因为政治歧见的不同发生山高水低,赵四小姐仍可置身事外。
但是,站在杨静波院长面前的赵一荻,竟和贵州山区那些寻常乡间妇女没有什么区别!所不同的是她眉宇间永远挥之不去的气质,那是普通山野村妇不可能有的高雅气质!赵四小姐,请你放心!杨静波想了很久,终于以发自内心的感慨作出保证:我会以医生的良知和良心,全力为他治病的!……谢谢。
谢谢你!她喃喃说。
紧张的检查与细致的化验开始了。
赵一荻的心绪随着一张张化验单的出现而变化着。
虽然贵州当时的医疗条件有限,可是因有杨静波的努力,本来无人重视的落魄患者,居然得到了意想不到的特殊诊治。
经过杨静波的努力,很快化验出患者的红血球急剧增高。
他马上确诊张学良已患上了急性阑尾炎!赵一荻吓了一跳,因为在当时缺医少药的贵州,阑尾炎几乎就是癌症的代名词。
杨静波对她安慰地笑笑:别怕,还有救。
然后对特务刘乙光严正地说:如果早点送来,病人决不会像现在这样危险。
你要知道他的阑尾已经出现了可怕的化脓现象。
在这种情况下病人随时都有死亡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