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花溪小别墅客房里彻夜没有熄灯。
赵一荻为是否回东北一事,和张学良几乎悄悄谈了一个整夜。
她们都十分清楚,此次蒋氏父子亲自飞到贵阳,那是因为在东北战场上接连遭受中共军队的重创,蒋在国民党高级将领中左寻右觅,实在没有可以胜任去东北为蒋家扭转败局的带兵之将以后,才忽然想到了一个十年里一直被困锁在贵州莽莽深山里的张学良。
赵一荻同时意识到,蒋介石主动到贵州敦请张学良出山,也许是蒋氏给予张学良惟一的一次重获自由的机会了。
如果得到这一自由,张学良后半生也许是另种样子,他甚至还可恢复国民党一级上将的军衔,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显赫人物。
但是,赵一荻也清醒地知道,如若支持张学良无情谢绝蒋介石的敦请,那后果将是万劫不复的,甚至是漫漫无边的终身幽禁。
想到这里,赵一荻忍不住落泪了。
绮霞,你后悔了?天色将明时,张学良忽然发现她眼睛哭得红红的,不由大吃一惊地从床上爬起来,掏出帕子为她拭泪。
他也体会到赵一荻此时颇为复杂的心境。
因为自由这一天已经盼到了,可是,却又因为他的固执将要失去宝贵的自由。
这对于一位渴望自由的女人来说,无疑是非常残酷的。
不,我不后悔。
她喃喃说。
脸色在熹微的晨光映照下微微泛起了忧戚。
张学良心里发酸,他看见从前花容月貌、千娇百媚的赵一荻,如今刚四十多岁,两鬓就已出现了斑斑华发。
而且,她的面容苍白,现出了明显的憔悴。
三颗牙齿都已松动,他知道如果赵一荻不是和自己同时蒙了难,在香港过优闲的贵妇人生活,那么,她现在也许是另一种年轻艳丽的容颜。
想到这里,张学良又对她说:绮霞,你也知道蒋先生昨天晚上对我说的话,他是为让我认真的考虑几天,才决定继续留在贵阳的。
他现在仍然在等我的最后答复。
也就是说,如果你要我现在接受这个有条件的自由,那么现在还来得及的。
赵一荻用帕子拭拭腮边的清泪,痛楚地摇摇头:别说了,汉卿,蒋先生给的那种自由,还是不要为好啊!因为你接受了他给你的自由,失去的也许比你得到的还要多。
既然我们不能无条件获得自由,索性就在贵州的大山里住下去吧。
我情愿陪着你把牢底坐穿。
张学良眼里汪满了泪。
他哽咽一声,半晌没有说话。
只用双手紧紧拥住了她,然后,他将脸偏过去,拭去了腮上的泪。
去南京,还是去台湾?三辆小汽车沿着黔渝公路疾速地向山间驶来。
从高处俯瞰那俨如细羊肠般的山间公路,曲曲折折,缠来绕去,宛若一条糸在半山腰的白色绳索。
三辆汽车则如同那细细绳索上缓缓蠕动的甲虫,在崎岖山道上向山顶爬行。
1946年的秋风吹黄了山上的丛丛蒿草,黔渝公路两旁到处都是发黄的树叶和秋山间的腐草败叶。
赵一荻隔着车窗,可以望见半山腰间的丛丛秋草,在山风里摇曳。
她侧转身来,见张学良就坐在自己身边,他似乎对这次向重庆转移仍怀有深深的不安。
赵一荻没想到他们会到重庆来。
春天的时候,他们已经经历过了一场意想不到的精神打击,那就是蒋介石、蒋经国父子经重庆飞往贵阳,敦促张学良去东北打东北民主联军的出山计划。
虽然蒋氏来时信心十足,可是张学良在左思右想中最后决然放弃了自由的机会。
赵一荻记得蒋氏父子在贵阳等了张学良四天,最后一次谈话,已经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
看得出蒋介石那时希望把张学良这个尊神搬到东北去为他挽回败局的心情,是何等的急迫?汉卿,今天你是怎么回答蒋的?第四天傍晚,赵一荻见张学良从蒋的住地返回花溪别墅时,显得格外疲惫。
她知道对纠缠不休的蒋氏父子,即便拒绝也并非一件易事。
张学良默默坐在床上,他的思绪仿佛还停留在和蒋氏父子的交锋上。
一连三天紧张的交谈,张学良早已经明确了他不可能前往东北打自己人的立场。
然而蒋介石仍不甘心。
在最后一次谈话中,蒋介石尽管已对张学良回东北不抱任何信心,可他仍在拿自由作为诱饵,企图让张学良就范。
蒋说:你不必被共产党在东北的军队吓住。
我们不但在东北战场上拥有数量可观的军队,而且还有美国人暗中支持。
我还是从前那句老话:‘对共产党不能手软’。
从前我们对红军的几次围剿因为不利,所以才酿成了今天的大祸。
不然的话,日本人投降后,我们收复东北又怎能遇上这么多困难呢?汉卿,莫非你仍然对收复东北没信心吗?难道美国朋友的支持你也怀疑?张学良说:委员长,这些年来我始终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早就对战场上的形势估计不准了。
但是,我从报纸上仍然不时看到,我们的军队在东北,决不是东北民主联军的对手。
大批有生力量的覆灭,已经说明了什么是正义战争,什么是非正义的战争了。
而没有东北老百姓拥护的战争,不论有哪一个国家在后面支持着,也是靠不住的。
哼!真没有想到,你奉命读书已经整整十年了,还这样说话!我看了你在阳明洞写给我的一些心得,还真误以为你有了根本的改变。
哪里晓你那思想还和十年前没有什么两样!蒋介石见他那么不开窍,心里一股怒火燃烧了起来。
他想到自己和蒋经国专程到贵阳来竟然无功而返,心里就更加恼火。
蒋忽然对张学良反问说:汉卿,你的意思是说,我们没有力量消灭在东北想从我手里争夺地盘的共军,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