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卿,你在做什么?她注视着黑暗中的他。
他不吭声,只在阵阵闷雷声里凝望着赵一荻。
他知道她如今成了自己惟一的亲人,他在幽禁期间潜心研究《明史》,她就是最有力的助手。
想起自己痴心研究的《明史》,眼前就会出现刘乙光的眼睛。
当发生二二八事变的时候,刘乙光曾经几次冲进来,查看他和赵一荻整理的文稿,有一次刘乙光对张学良说:我真不明白,你们为什么对明朝的历史那么感兴趣?张痛楚地闭上双眼,刘乙光的话提醒了他,特务队长的反常行迹和他对《明史》的特别注目,决不是没有原因的。
这内中是否另有什么情由,不然的话二二八事变时一个对张、赵同情的特务,为什么会告诉他们要小心刘乙光!莫非蒋介石对他在贵州息烽研究《明史》又产生了什么怀疑?他和蒋介石共事多年,深知此人的猜疑心之重,虽然让他研究《明史》是蒋介石叮嘱的,然而他一旦认真作起学问来,蒋介石又要生出许多猜疑。
他深知这位当代暴君的奸险!汉卿,你为什么要把那些笔记都搬出来?赵一荻发现张学良在漆黑中打开了书柜,将她们在贵州多年在菜油灯下写成的厚厚稿纸,都取了出来。
稿纸上密麻麻地记载着他们研读《明史》的心得,从民间搜集的数十万字《野史》和赵一荻亲笔整理成的《王阳明诗抄》。
仅《诗抄》就耗去了她几年心血,那上面抄下了王阳明在浙江、江西和贵州等地所写的古诗近三百首之多。
特别是赵一荻为这些明代传延迄今的诗词所作的注释,至少也有几万字之多!让赵一荻心生疑惑的是,张学良为什么要在雨夜里忽然将这些文稿翻了出来?绮霞,这些东西都没用了!张学良双手抱着那些沾有他们汗水的研究成果,眼睛里汪着苦泪。
大雨如注,室内两人相对无言。
张学良感到井上温泉虽然风光旖旎,可是他却感到自己和赵四小姐随时都面临着意想不到的危险。
他们终日在刘乙光那双眼睛的监视下生活。
让赵一荻最感恐怖的是,国民党台湾省主席陈仪,不久前就囚禁在他们的隔壁!几天前陈仪还是地方长官,可是,他们万没想到二二八事变刚发生不久,陈仪也成了蒋介石的阶下之囚!赵一荻曾悄悄问张:陈仪为什么也落得这种下场?张学良对赵四说:也许是二二八事变的扩大化,不过没什么,陈仪有政学糸做靠山,蒋某人是不敢动他的。
可是他们作梦也没有想到,就在不久前的一天夜里,蒋介石突然下令枪毙了陈仪!一种无形的压力震慑着他和赵四小姐。
死对于他来说也许并不可怕,但是张学良不希望由于自己的不慎而连累了赵四小姐。
正是为着她对自己的痴情之爱,张学良才那么注重身体。
无论在贵州还是在新竹,他每天清晨都起来打拳和跑步。
他这样做的目的当然不是为有一天再掌兵权,在贵阳他曾有一次出山掌兵权的机会,但是阴差阳错地失之交臂了。
张学良现在想的是,如何和赵四小姐平安地生活在一起。
他知道蒋不会在短时期内释放他,实际上到台湾后他们身边的警卫力量非但没减少,反而增加了一倍。
他从刘乙光的行动上甚至感到杀机四伏,他和赵一荻随时都有生命危险!汉卿,你到底要做什么?这些文稿可是咱们多年的血汗啊,有一天,万一我们活着出去,这些文稿就可重见天日,这都是无价之宝呀!赵一荻在闪电中发现张学良手捧文稿,眼里闪着泪光。
她发现有异,急忙从床上跳了下来。
双手抓住他的肩膀,急得欲哭出来。
嘶的一声,张学良点燃一根火柴。
闪动的火光照亮了他那张淌着泪的脸!赵一荻大吃一惊地扑上来,她看见他已经将装满手稿的书柜全部打开,把里面所有文稿都取了出来,他小心地翻开一册手稿,她看见上面全是自己在贵州菜油灯下写成的蝇头小楷。
如今这些智慧的结晶,顷刻在火光下化作灰烬了!火已在铁盆里燃烧起来了!他点燃了一沓稿纸,白纸化成灰色的蝴蝶在空间飞舞,盘旋而上屋顶。
他坐在地上,将一沓沓稿纸撕了下来,无情地投进火盆。
赵一荻怔住了。
她不知道张学良为什么突然毁灭自己的研究成果,赵一荻不顾一切扑上去,企图挽救那些稿纸,奋力从火中抢夺她亲笔抄写的笔记和野史。
泪飞如雨,火光在她面前飞舞。
纸灰片片,在眼前纷飞着。
绮霞,别抢了!千万……别抢!他抓住她的手,抢回到那些燃烧的稿子,又扔进了火里,他哭着说:难道你还不明白我的心吗?……你疯了?当初你对我说,将来这些研究成果,就是我们人生价值的见证。
可你现在为什么要毁灭它们?赵一荻还想争夺,可他却一把将她推开了。
后来,她不再与他抢夺了,一个人呆呆畏缩在墙角里,眼望着那从火盆里不断飞出来的灰蝴蝶,在浓烟中飞舞……今后……怎么办呢?当一本本文稿都化成纸灰以后,她忽然从噩梦里醒来了。
她手捧着黑色的纸灰,两眼茫然。
喃喃说:莫非……还要从头研究《明史》?……张学良双手抱头哽咽着。
她追问:你说,你为什么不说话?是不是像你从前说的那样,再从头研究《清史》?《清史》以后,再去研究《民国史》?不不,一切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他忽然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声泪俱下地道:绮霞,从此以后,我什么书也不看了,什么学问也不做了。
我现在什么兴趣都没有,惟一想做的就是钓鱼。
其它什么也不想了!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