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田贵妃父宏遇,官右都督副将军,性极好客,一时众望所归,名士英雄,趋之若骛。
田将军仗义疏财,名满天下。
宏遇便在城西,盖建起一幢大厦来,占地几百亩。
所谓甲第连云,殿阁巍峨,楼台百尺,都是画栋雕梁,丹饰粉垩,精致无异皇宫。
单讲他那一座花园,在都下已算得独一无双了。
园中亭台山石、花草林泉,无有一般不全。
阖园的四周,尽栽翠柏苍松。
红楼一带,在绿树阴浓中隐现。
这种景色,多么雅致!宏遇为建这所别墅,怎么打样儿,看模型,足足闹了有两个年头,才得造就。
到了落成的那天,宏遇便大张宴席,悬彩挂灯。
沿街还搭彩的凉篷。
从德胜门起,直到花园面前止,五彩缤纷,备极壮丽。
一天到晚,灯火辉煌,照耀犹如白昼。
街上皆燃灯树,光澈十里。
天空也被映得通红,远处的人,还当是火警咧。
那时满朝的大小官吏,自宰辅以下,谁不要讨好皇亲,一时致送礼物的、道贺的,皇亲府的门前,车水马龙,热闹非凡。
田宏遇和他儿子田云岫,忙着应酬迎送。
府门前鼓乐喧天,正厅上细乐杂奏,还是霓裳羽曲,南昆北剧,应有尽有。
最后的内宅,都是一般王公大臣的官眷。
扮演的歌妓,也都是十七八岁的妙龄女郎。
说到这班唱歌的女郎,也很有来历,因安徽的巡抚李留云(李是南京的落第举子),闻得田皇亲好义,千里相投。
田宏遇见留云文章超俊,谈吐风雅,倒也甚是器重他。
并在首辅温体仁面前,竭力替留云揄扬。
体仁召见留云,相谈之下,十分投机。
过不上一个月,上谕下来,放李留云为徐州通判,三月擢淮扬知府,半年升湖南守道。
待到田宏遇别墅造就,李留云已做了安徽巡抚兼承宣使了。
李留云感田宏遇推荐的功绩,时思报酬。
侦知宏遇雅好声色,又值他别墅落成的当儿,便以三万金购置艳姬二十四名,组成一班女子歌剧。
那二十四名艳姬,均是秦淮一带的歌妓,不但是技艺超群,就是姿容,也都出落得如花似玉,秀丽非常。
田宏遇家中正大设筵宴,恰好李留云的歌妓班送到。
田宏遇见二十四名歌妓,一个个艳色如仙,自然喜欢地了不得,又得乘此娱嘉宾,真是一举两得。
所以除照单全收外,赏给李留云的来使纹银三百两。
又亲自写了一封谢书,再三的向李留云道谢。
使者去后,田宏遇便唤歌妓的班头来,询了剧目脚本,即刻令在内室扮演起来。
那歌妓班的班头谢氏,是个半老徐娘,专一出入亲王府第,教授姬妾们唱歌的。
谢氏的父亲谢龟年,当年在晋豫一带,编歌度曲,开堂授徒的,是个数一数二的乐师。
她的丈夫杨云史,是武宗时著名乐师杨腾的四世孙。
秦淮地方,颇有盛名。
所惜他年逾而立时,就一病逝世。
这谢氏本家渊源,又经她丈夫杨云史的指授,对于南昆北曲,习得无一不精。
腹中有四五百出名剧,尽是现代孤本。
于是承袭了她父亲和丈夫的衣钵,悬牌教授女徒,声誉远播。
亲王大臣,都请她教授家中的侍姬,年需薪金五百两。
在那时这个数目,也算不得少了。
好在那般亲王大臣,有的是钱,并不在这点点上计较。
况且既爱好声色的王公大臣,金钱是不能可惜的了。
还有一层,这谢氏虽是乐师的妻子,却生得雪肤花貌,婀娜多姿。
只讲她一张脸蛋儿,又白又嫩,红润中带几分细腻,笑起来嘴角上微微显出两个酒窝儿,愈见得妩媚动人。
尤其是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秋波伶繇敏活。
若向人瞟一眼儿,真是连魂儿也被她勾去。
因有这个缘由在里面,那些亲王大臣,你争我夺,三百五百,大家请她去教姬妾。
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过借个教曲子的名儿罢咧。
谢氏也善侍色笑,很是知趣。
当朝的亲王们,没有一个不喜欢她的。
这时谢氏受了安徽抚台李留云的聘请,到田皇亲的府中来充班头,教授歌剧。
田宏遇见谢氏佳人半老,风韵犹存,更兼她一种应酬功夫又好,田宏遇早已觉着这个歌妓的班头,是与众不同的,心里就暗暗注意。
当下谢氏奉了田宏遇的吩咐,自去指挥一班歌妓。
那时田宏遇父子,在外面招呼来宾,大排筵席,开怀畅饮。
其时来宾当中,有一位少年英雄,姓吴名三桂,是辽东人,原籍高邮。
他的父亲吴襄,现任着京营兵马都督。
田宏遇和吴襄很是莫逆,由是知道三桂的为人,讲到这吴三桂,相貌魁梧,人品俊逸,说起话来,声如洪钟。
平日间举止洒落,谈吐极其高超。
因他的父亲是个武职,三桂当然承袭家学。
对于行兵上的方略,熟悉如流。
就是文才,也还算过得去。
田宏遇自己是武将出身,常常和三桂论兵,见三桂对答敏捷,所论皆洞中窍要,心下很是器重他。
每对吴襄讲起,说他少年练达,智勇兼备,他日前程正未可限量。
吴襄见人家颂誉他的儿子,不禁喜得眉开眼笑,口里虽谦逊着,心下却十分得意。
于酒酣耳热的时候,便拈髭笑道:三桂是吾家的宁馨儿,将来光耀门庭,荫封祖宗,当胜似老夫!说罢哈哈大笑。
三桂自己,也颇自负不凡,就是满朝文武大臣,都对吴襄说:三桂英勇有为,异日必当跨灶。
这样的人赞许,把个吴三桂直捧到了半天上去,他的声誉,就一天一天地高了起来。
不上一年,盛名雀噪,都下无人不知道吴三桂是个后辈英雄。
三桂在田皇亲的门下走动,田府中的一班门客,见田宏遇还这般器重三桂,大家的眼光,自然都注在三桂一人身上,都当他是一位大英雄看待。
那天田宏遇新舍启钥,大宴群僚,三桂也高坐在席上。
酒到了半阑,田宏遇一时高兴,叫堂下止乐,令左右吩咐二十四名歌妓,一例浓妆,来席间替嘉宾侑酒。
这句话一出口,侍役飞也似地进去了。
不多一会,歌妓的班头谢氏,出来给田宏遇请了个安,领着一群美眷,盈盈地走出后堂。
席上的众宾,但听得珠帘一响,那一阵非兰非麝的香味儿,从那边射到鼻孔里来。
那些宾客的眼睛面前觉得一亮,精神都为之一振。
再看这一班歌妓,一个个生得袅袅婷婷,眉目如画。
这时席上的欢笑声,和谈天说地声,立时停止起来。
万声杂沓的大厅上,霎时鸦雀无声。
大家睁着光油油的两只眼珠儿,齐齐地去盯在那些美人的脸上。
田宏遇只说声:斟酒!这一声又高又是响亮,冲破了厅上寂静的空气,把众宾都吃了一惊。
尤其是人人称他英雄的吴三桂,他正瞧着一个歌姬出神,也被田宏遇的唤声惊过来。
只见那二十四名歌妓,姗姗地走到席上,便轻舒玉臂,执壶斟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