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三桂自得了陈圆圆,把出镇边地的重务,已抛在九霄云外,但谕旨的期限已过,三桂恐皇上加谴,索性密嘱兵部侍郎谢廷宇,替他请了病假。
从此一天到晚,和圆圆守在一起,真是形影不离,衣食相共。
两人你怜我爱的,恨不得打成了一片。
其时大宗伯董其昌,听得都中谣传,谓田皇亲遗美姬给吴三桂,致三桂沉湎酒色,置国家大事于不顾了。
又有人说,吴三桂是个有为的青年,应当令他远驻边地,备尝艰辛,使他知道疾苦,俾将来晓得爱国卫民,不当遗美人与他,因此使三桂纵情声色,贻误国家,罪非浅鲜!董宗伯见众议纷纭,不觉大惊道:俺竭力把圆圆成全三桂,乃是希望他忠心为国,以御外侮的意思,哪里是叫他拥美人,在家淫乐,这不是俺害了他么?当下回到家中,走进书斋,研墨润毫,写成一封书信道:长白将军阁下:多日不晤,甚念!近想将军,美人新宠,其乐可知也。
曩者,将军名冠武榜,凡知将军者,无不为国家庆得人。
老夫虽髦愦,不禁为国家,也为将军喜也。
故廷臣之于将军,推崇备至。
曾几何时,而朝廷任将军之谕下矣。
夫朝廷以兵权付将军者,冀将军赤心保国,内而扫除妖氛,外而力殓强梁,使明代之江山,转危为安,则将军不啻手造明代,其功业勋德,尚可得而计耶!顾将军志不在此,乃与田畹争一歌妓,甚至废寝忘食。
老夫以将军乃英才也,不忍使将军困于情网,而坏国家柱石,故不惜三寸舌,为将军作说客。
讵知事成而后,将军不图铭感而思报,反纵情声色,沉缅于曲部之中。
嗟夫!在今日之世,岂尚是人臣恋歌妓时耶?矧厉王以褒姒而亡国,夫差悦西施而吴灭。
儿女情长,则英雄气短,此尤不能不为将军虑也。
陈圆圆者,一秦淮之歌妓耳,路柳墙花,人人得而攀折者,而将军爱之,适足以辱将军而已。
幸将军以国家为重,体朝廷宵衣旰食之心,为保国安邦之策,青史留名,万年传诵。
苟不然者,以堂堂须眉,不为国家效忠,而终年消磨岁日于情天孽海之中,彼项羽自刎乌江,前车犹可鉴也。
万一蹈斯覆辙者,不仅将军之不幸,亦国家之不幸也!回头彼岸,惟将军筹而三思之!董其昌写罢,又自己读了一遍,随手加封,命家役将信送往都督府去。
那时三桂和圆圆,正在后圃中饮酒看花,兴谑欢谐。
忽见婢女持着一个信封进来,三桂忙接过手里,见信封上写着吴将军长白谨启,三桂不知道是谁写给他的信儿,便一手拆开来,和圆圆并肩观看。
读罢,对着圆圆笑道:董老头在那里发牢骚了。
话犹未了,圆圆蓦地立起身儿,噗地跪在三桂面前,珠泪盈盈地说道:董宗伯为将军利害计,为国家安全计,似非去贱妾不可。
将军欲显身扬名,卫国保民,也决计非把贱妾杀了或是剐了。
恐蜚短流长,人家总要说是将军留恋女色,抛撇国事的了。
这样看来,为了贱妾一人,累了将军威名,也贻误将军进取之心,那不是叫贱妾罪上加罪吗?若果将来两败俱伤,不如贱妾先死在将军的面前吧!陈圆圆说到这里,霍地立起身来,向着庭柱上一头撞去。
这一来把吴三桂吓得心胆皆裂,慌忙将圆圆一把扯住,轻轻地抱在膝上,低声安慰着道:你不要心里气苦,俺的主意很是坚决的,无论他们怎样地说着讲着,俺拼了这副总兵不要了,终是和你伴在一块儿的。
况且俺千辛万苦地弄你到手,怎肯听了闲言,无端地把你抛撇?那是无论如何办不到的。
老实说一句,俺的头可断,海可枯,石可烂,我们两人的情意,是万万不会分离的!三桂说着,取过董其昌的书信来,狠命地一顿乱撕,撕了一会,又掷在地上蹬了两脚,狠狠地说道:这老悖没来由,枯井生波的,写这样劳什子的信来。
俺不看他成全俺两人的功劳,早就赶往他家中,把他一剑斫了。
圆圆见三桂正言厉色地说着,对于自己,确是一片诚心,不觉破涕为笑,一头倒在三桂的怀里,一面撒娇撒痴的,要三桂设誓给她听。
可怜一位雄心勃勃、自命不凡的大英雄,被陈圆圆迷惑住了,什么父母妻子、富贵声名,一古脑儿看做了浮云一般,哪里还放在心上?从此三桂死心塌地地伴着陈圆圆,再也想不着功名富贵四个字了。
再说闯王李自成,攻陷安徽凤阳,焚了皇陵,屠戮百姓,这警耗传到了京中。
崇祯便素服避殿,设祀祭奠,并俯伏地上,放声大哭道:朕居位无道,天降厥凶,致令泉下列祖列宗,遭贼的蹂躏。
朕死无颜对太祖高皇帝,更何面目见先哲贤人?崇祯帝带诉带哭,越哭越是伤心,那旁边侍祭的大臣,如魏藻德、钱谦益、孔员运、贺逢圣、薛国观等,以及内侍宫监,无不涕泣得不可仰视。
乾清门满罩着愁云惨雾,祭台上的红烛,光焰都成了惨绿色,似也在那里伤心一般。
这时殿外忽然一阵狂风,把祭祀所燃的红烛,尽行吹灭,就是案上列着的历代祖宗皇帝圣像,也都被狂风打落在地,群臣无不失色。
崇祯帝叹口气道:天屡降灾,贼盗四起,国恐将不国!狂风把祭烛吹熄,分明是不祥之兆无疑。
说罢拂袖回宫。
过了一会,内殿传出谕旨来,着洪承畴督师剿贼。
这旨意颁下洪承畴方视师天津,闻命即移檄江淮,调总兵左良玉、边大绶两支人马,一出东,一出西。
承畴自统大军,直扑正面。
自成的人马,都原是些乌合之众,怎经得左良玉的一路人马,个个是精壮的大汉,只一阵地乱砍乱杀,自成大败而逃。
被左良玉和边大绶,四面围将上去,把自成所有的精锐,几乎杀个干净。
自成只领得十八骑,死命地冲出重围,逃往河南一带去了。
这里正在大杀义军残部,安徽将告肃清,忽然上谕下来,召洪承畴火速进京。
承畴不知是什么紧急军情,及至到京觐见,方知是满洲的太宗皇帝,改国号为大清,以天聪十年为崇德元年。
清太宗因征察哈尔,顺道攻入大同宣府一带。
巡抚张凤翼,上疏告急,崇祯帝立召洪承畴面谕,并拜为经略史,令即日出师,往援宣大。
洪承畴奉谕退朝,回到自己的私第中,命家人们设起香案来,祭过了祖宗,又唤齐妻妾子女,一一和她们诀别。
这时阖家大小,惊慌骇怪,正不知洪承畴是什么用意。
讲到这位洪承畴,本是明朝一个名士,于军事上的知识,很是高深,至于文章学术,也可以称得上选。
通说一句,似洪承畴这般人物,在明末时代,已算得是数一数二的了。
洪承畴掌着帅印,出入戎马之中,他自以为儒将风流,常以古时的名将自诩。
他的生平,也没有过于失德的地方,只是好的声色,所以家里的三妻四妾,一个个貌艳如花。
在承畴原可以优游家居,安享他的闺房艳福。
怎奈国家多事之秋,承畴既膺了督师的重任,不得不东征西剿,驰骋疆场,以致家中的艳姬美妾,香衾辜负,大有悔教夫婿觅封侯之概了。
那日洪承畴和家人诀别时,他有了爱妾曹氏,芳名唤做阿香的。
为承畴最钟爱了。
当承畴应召进京时,一夜宿在馆驿中,见阿香姗姗地走进来,见了承畴,盈盈跪下地去,垂泪说道:妾今要和相公长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