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篷内正发出悠扬的琴声来,铮之音,如击碎玉,如鸣银筝,把个军事倥偬的洪大帅,听得神迷意荡,忍不住推门进帐篷去。
只见一个雪肤花貌的丽人,在帐内盘着双膝,坐在锦绣的毡毯上,轻挑玉弹着一张古桐琴,声韵铿锵,令人神往。
那丽人见洪承畴蓦然地闯了进来,不觉吃了一惊,承畴也弄得呆了。
两人相对怔了半晌,那丽人把承畴上下一打量,见是明朝装束,身披蜀锦绣袍,头戴浑银兜鍪,足登粉底朝靴,面白微须,相貌清秀中带有威武,就形式上看起来,决不是个下级将士,谅必是明朝统兵的大员了。
丽人将承畴看了一会,现出惊骇的样儿,又似恍然如有所悟,便含笑着起身,让承畴坐下,又亲自去倒过一杯热腾腾的马乳来,双手奉给承畴,并笑问将军贵姓。
这时承畴已身不由主,一面去接马乳,也笑着答道:下官姓洪。
那丽人听见一个洪字,似又呆了一呆,忙带笑说道:莫非是此次督师来关外的明朝洪经略么?承畴因她是个女子,就老实告诉她也不打紧。
当下随口应道:正是下官。
那丽人听了,现出似笑非笑的姿态,在洪承畴的眼光中看去,只觉万分地可爱。
这位洪经略,生平所喜欢的是女色,他尝自诩为中原才子,必得一个绝色的美人为偶,才得心满意足。
家中那个爱姬阿香,虽也有十分姿色,但是万万及不到丽人的秀媚冶艳。
心下暗想,世间有这样的尤物,我洪某能娶她做个姬妾,娱那暮年的晚景,这才不枉一生咧。
洪承畴默默地想着,借着灯光,再把丽人细细地一看,见她是旗装打扮,头上饰着珠额,鬓边微微垂下一缕秀发,梳的是个盘龙扁髻,两条燕尾,乌云也似地堆着。
那粉脸儿上,施着薄薄的胭脂,红白相间,望去又娇嫩又是柔媚。
真是双眸秋水一泓,黛眉春山八字,更兼她穿一件盘金秋葵绣袍,脚下登一双尖头的蛮靴。
衣须人袭,人赖衣装,因此越显得伊人如玉,袅娜娉婷了。
洪承畴越看越爱,瞪着两眼,只瞧着那丽人一言不发。
那丽人被承畴看得不好意思起来,不禁嫣然一笑,慢慢地把粉颈低垂下去。
承畴见她那种娇羞的样儿,越见得妩媚动人,竟有些情不自禁,便大着胆伸手去握住她的玉臂,那丽人忙缩手不迭,承畴也自觉太鲁莽了,心里很是懊悔,于是凝了凝神,喝马乳,搭讪着和那丽人闲话。
那丽人口齿伶俐,对答如流,承畴暗暗称奇。
回顾几上的桐琴,承畴本来是个内家,此时不免有点技痒,就起身走到几前,略略把弦儿一挑,声音异常地清越。
大凡嗜丝竹琴筝的人,遇着了良好乐器,没有一个肯放过的。
承畴见琴音浑而不激,知道是良琴无疑,便也坐倒在毯上,拨弦调音,弹了一阕。
那面人等承畴弹毕,笑着说道:琴声潇洒,不愧高手!承畴谦让道:姑娘神技,俗人哪及得?说罢起身请那丽人重弹。
那丽人不好推辞,只得坐了下来。
弹了一段小曲,把宫商较准了,才轻舒纤腕,玉指勾挑,弹得如泣如诉,如怨如慕。
听得承畴连连赞叹。
那丽人一笑罢弹,盈盈地立起身来,和承畴相对着坐了。
两人谈起琴中的门径来,渐渐地讲得融洽,互相钦慕,大有相见恨晚之慨。
那丽人忽然笑道:如此良夜,又逢嘉宾,无酒未免不欢。
说着走入篷后,唤醒那个侍女。
丽人自己,也忙着炉温酒,又弄些鹿脯羊烩,蒙古人的下酒菜出来,置在洪承畴的面前。
那丽人亲自替洪承畴斟酒,自己也斟了一杯,两人慢慢地对饮着。
承畴的酒量,原是很好的,差不多一二十杯毫不放在心上。
那丽人见承畴酒兴甚豪,吩咐侍女换上大杯来。
侍女便去取出一双碧玉的高爵,能容酒半升光景。
丽人满满地筛了一杯,笑盈盈地奉给承畴。
承畴这时被美色迷惑住了,接过酒来,咕嘟咕嘟地喝个干净。
这样地接连喝了五六杯,承畴已饮得半酣了。
那丽人也喝了几杯,酒气上了粉颊,桃花泛面,由娇嫩的玉肤中,似红云地一朵朵透将出来,只见她白里显红,红中透白,愈比未饮酒时娇艳了。
洪承畴坐对美人,所谓秀色可餐,越饮越是起劲。
那丽人一面劝酒,又顿开珠喉,击着玉盅,低声唱着侑酒。
承畴其时兴致勃勃的,已经忘形,丽人只顾斟酒,承畴尽量地狂饮,直吃到明月三更,已喝得玉山颓倒,烂醉如泥了。
承畴醉倒帐篷内,那外面的两名亲随,因等得困倦了,倚在帐篷的竹篱下,呼呼地睡着。
东方现了鱼白色,寒露侵人,那名亲随,忽然惊醒过来,赶紧起立,望着帐篷内瞧时,里面空空洞洞,哪里有洪承畴的踪迹?两个亲随,一齐吃惊道:咱两个怎会渴睡到这个地方来?主人又到哪里去了?两人骇诧了一会,便慌慌张张地奔回大寨来。
到了寨中,那个侍候承畴的护兵,一见两个亲随回来,忙问主人在哪里。
两个亲随当他说玩的,也就应道:主人吃大虫背去了。
那护兵正色道:谁和你讲玩话,方才各总镇纷纷地进帐探询机务,俺回说大帅昨晚出去,还不曾回帐。
他们听了,兀是在那里焦躁哩!那两名亲随,听了护兵的话,心下将信将疑的,忙三脚两步地赶到帐中,左右侍仆,异口同声说道:主人没有回来。
那两个亲随,这时方才见信,便把昨夜随着承畴踏月,帐篷中遇见了一个美人,主人进去,和那美人谈笑欢饮,自己在门外侍候,不觉睡着了。
待到一觉惊醒,帐中已不见了美人和主人,所以赶紧奔回来探听的。
众侍仆见说,都吃了一惊,大家议论纷纭,有的说那美人必是个妖怪,主人或者被她迷死了。
有的说美人是敌人的间谍,主人遭了敌手了,众人这样地窃窃私议。
那外面陈其祥、李辅国、王国永、吴家禄等一班总兵,却都等候得有些不耐烦了。
看看日已亭午,仍不见洪承畴点鼓升帐,那警骑的探报,直同雪片般飞来,急得众将领一个个抓耳揉腮。
大家都说洪大帅也太糊涂了,军情这般紧急的时候,怎么可以一去不回,岂不误了大事?总兵王国永大叫道:督师的人又不在寨中,令又不发,万一敌兵乘机掩至,咱们不是束手待毙吗?国永这一叫,把大众提醒过来,便你一句我一句的,在帐外争噪起来。
那两名跟承畴出去的亲随,只躲在帐后暗暗着急。
日色斜西了,军中巡柝号乱鸣,转眼要掌上灯号了,这位洪大帅的消息沉沉。
那清兵已离明军三十里下寨,战书投来,催索回书,已经两次,怎奈洪承畴未曾回来,又没有交托代理的,军机要务,各总兵不好擅专,只哄在帐外哗噪。
这样地闹到了黄昏时分,还是总兵吴家禄,见洪承畴依旧不见,心知有些不妙,急召服侍承畴的左右亲随至帐外,家禄亲自诘询。
那两个亲随不敢隐瞒,把承畴散步野外,遇见丽人的经过,细细讲了一遍。
家禄听了大惊,半晌顿足道:你这两个奴才,大帅既出了岔儿,何不早说?几乎误了大事。
说着,喝侍兵把两个亲随,各捆打五十背花,暂时拘囚。
一面点鼓,传集诸将,把洪承畴失踪的话,对众人宣布了。
诸将听罢,各各面面相觑,做声不得。
吴家禄朗声说道:目下军中无主,军心必行涣散,应即由众人推戴一个人出来,暂时维持一切,摄行督师的职权,众位以为怎样?众人齐声称是。
当下经总兵王国永为首,共推吴家禄为总兵官,代行督师职务。
吴家禄谦让了一会,随即升帐,点名已毕,把清军战书批准来日交战。
一面令参议处拟了奏稿,将洪承畴失踪的情形,差飞马进京奏闻,这且按下了。
再说洪承畴喝得酩酊大醉,连人事都不省了。
及至酒醒,睁眼看时,见自己睡在一张绣榻上,锦幔绣被,芳馥之气触鼻,承畴不觉大吃一惊。
一骨碌爬起来,向外面一望,有四名蓬头侍女,打扮得十分秀丽。
她们见承畴已醒,便姗姗地走进来,两名服侍着承畴起身,还有两名忙去煎参汤、煮燕粥。
等洪承畴走下榻来,什么盥漱水、梳洗具,都已在镜台前置得停停当当。
承畴弄得莫名其妙,草草漱洗毕,侍女抢着进汤递粥,承畴还不曾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便胡乱吃了些茶汤,一头吃着,就问侍女们:这里是什么所在?俺记得昨天晚上,在帐篷内饮酒的,还有一个丽人相伴着。
此刻丽人哪里去了?俺怎地会到这里来?承畴说时,内中一个侍女,只是掩口微笑,承畴益发摸不着头脑了。
还有一个侍女,笑着说道:你已到了此地,还问她则甚?承畴正要诘问,那一个年龄稍长的侍女道:你且不要忙,咱替你说了吧。
这里是芙蓉沟,咱们都是大清皇帝宫里的宫人。
洪承畴听了芙蓉沟三字,早叫声哎呀连手里的茶盏也落在地上,脸儿顿时变色,身体不住地打颤道:俺着了道儿了!说罢就昏了过去。
那些侍女们慌忙扶持着他,一个附着承畴的耳朵,高声叫喊。
又有一个,竭力地替他掐着唇中。
大家七手八脚地忙了一会,承畴方才悠悠地醒转。
原来这芙蓉沟,是清朝的属地,承畴自己落在虎穴中了。
洪承畴苏醒了过来,回忆到昨夜的情状,和美人对饮,不知怎么模模糊糊,会到这个地方来,那个美人当然是清朝的奸细了。
但不知清朝的皇帝,要赚自己来做什么?又想起了家中,和阿香恋恋不忍离别的情况,她还希望自己此次出师告捷,奏凯回去,一家团聚。
如今身羁异邦,不知阿香分娩没有,万一已经产育了,又不知是男是女。
倘阿香闻自己被人所赚,堕入牢笼,不知她要怎样地悲伤咧。
承畴越想越觉伤心,举首满眼凄凉,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了。
那些侍女们见承畴这样地悲痛,便上前再三地慰劝。
那年龄最长的侍女,还低低地对洪承畴说道:经略也不要感伤了,既来则安。
咱们万岁爷是个宽厚仁慈的主子,比明朝昏愦庸劣的暴君,至少要胜上十倍!咱们万岁爷决不会难为经略的。
那侍女说犹未了,洪承畴已听得怒气上冲,只听得噼啪一下,侍女的脸上,早着了一下,打得她粉面上现出五个指头印儿,哇地一声哭出去了。
洪承畴又气又恼又是悲伤,索性拍案打桌地高声号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