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庄文皇后朝服像正哭得呜咽欲绝的当儿,似肩上有人轻轻地把他勾住,接着伸过一只纤纤的玉腕来,替自己徐徐地拭着眼泪,觉得她那幅罗巾上,有一股荡人心魄的香味儿,直射进自己的鼻管。
洪承畴只当是侍女又来捣鬼了,待要抬起头来发作,眼前只觉光儿一闪,细看替自己拭泪的不是别人,正是昨夜帐篷里的丽姝。
承畴蓦见了那美人,好似他乡遇着了故人,又似奶孩见了乳母,分外来得亲热,恨不得把心里的苦处一齐掏出来交托给他。
那两行热泪,不知不觉扑簌簌地流下来了。
又想起自己被赚到此,都是那美人的狡计。
想着看那美人一眼,说一声:你害得俺好苦!不禁又号啕痛哭起来。
那美人含笑着娇声细语地说道:那都是咱的不好,望经略千万看咱的薄面,不要见怪,咱就感激不尽了!经略是个聪敏不过的人,须知咱此番的欺骗,也有许多苦衷在里面。
但若照情理上讲起来,咱于经略方面,实在抱歉极了!素闻经略豁达大度,哪一件事看不穿?想对于咱种种得罪经略的地方,必能见谅的。
况经略正在壮年,他日的前程,未可限量,那么经略应该保重自己的身体,倘然过于悲伤,弄出那病儿来,不但使咱心上不安,就是经略也自己对不住自己的。
谁不知道经略是中原才子,咱们万岁爷,也久闻经略的大名,要想把经略请来,倾衷吐肚地畅谈一下,以慰向日的渴望,怎奈千里相暌,天各一方。
经略是明朝的大臣,万岁爷是大清的皇帝,在从前虽是尝通过朝贡,现今却成了敌国,两下里要想见面聚谈,势所必然是为不到的。
于是不得不然,想出一个最后的计较,把经略邀请到这里来,总算叨天之幸,竟告成功。
惟咱对经略,却未免成了罪人,咱只求经略海涵,饶恕了咱吧!那美人说在这里,声音已是呜咽了。
一双盈盈的秋水中,珠泪滚滚,一头倒在洪承畴的怀里,便抽抽噎噎地哭将起来。
这时洪承畴已止了哭,被那美人滔滔汩汩的一片甘言,说得他心早软了。
及至见那美人也哭了,那种娇啼婉转,粉颊上泪痕点点,好似雨后樱花,不禁动了怜惜的念头,便伸手轻轻地把那美人扶起来时,已哭得和泪人儿似的,一头仍倒了下去。
洪承畴待要再去扶持时,猛然地想着这不是美人计么,咱不要被她迷惑了,承畴心里一个转变,立刻就把脸儿一沉,霍地将那美人推开道:你不用在俺的面前做作了。
俺身既被赚到此,惟有束手待死吧。
你说要俺和清朝皇帝相见,俺堂堂天朝大臣去对那鞑靼俯伏称臣,那是万万做不到的!老实对你说了吧,倘要俺投诚清朝,除非是海枯石烂,日月倒行。
洪承畴说毕,把两只眼睛闭得紧紧的,任凭那美人怎样说法,他只做不曾听见。
那美人知道承畴打定主意,只得叹了口气,懒懒地走出去了。
自那日起,承畴便咬紧牙根,预备绝粒,无论山珍海味摆在他的眼前,他只闭了两眼,连觑都不觑。
这样地过了三天,真是滴水不进。
承畴觉身体疲乏,有些坐不住起来,索性去静睡榻上等死,看看到了第四天上,洪承畴已是支持不了,浑身软绵绵的,开眼便觉昏天黑地,耳鸣目眩,心里一阵地难受,不由地垂下泪来。
光阴流水,转眼是第五天,承畴饿得奄奄一息,连哭都哭不动,眼中的热泪也流干了,去死路不过一筹了。
在这个当儿,忽见那天的美人,又姗姗地进来,望着承畴的榻上一坐,附身到承畴的耳边,低声说道:经略何苦如此?你难道不想回去了吗?昨天豫亲王的营中,解来十几名俘虏,内中一人,自称是经略府的纪纲。
据说经略的五夫人已诞了一个贵子,遣他特地来报喜信的,还说经略府中,大小均安宁的,经略也可以安心了。
承畴这时虽然奄卧在榻上,到底不是染的重病,不过饿得没了气力,心上是很明白的,他听了那美人说五夫人诞了儿子,承畴的心上不觉一动。
因阿香是他第五房姬妾,美人能讲出他的见证来,谅不是说谎的,于是把眼睛略略睁开了,便有气无力,断断续续说道:俺的家人在哪里?那美人笑了笑道:经略想是要见他么?承畴点点头。
那美人说道:这里的规例,是不能召外仆进来的。
经略真个要和纪纲说话,须得到外面去。
可怜经略已饿到这个样儿,怎么走得动呢?咱劝经略,还是进点饮食的好。
倘你这般地糟蹋自己,消息传到京里,不是叫你那几个夫人要急煞了么?美人说着,走下榻去。
倒了热腾腾的一杯参汤来,叫侍女们帮着扶起承畴,那美人将汤把香唇试了试冷热,擎着杯儿,送到承畴的口边。
承畴这时被那美人句句话打中了心坎,又记念着阿香,急急地要见那仆人,一询家中的情形,所以美人劝他进食,便不再拒绝了,把一杯参汤,竟一口一口地呷下肚去。
那美人见承畴已有了转意,就忙着递茶献汤,亲自服侍着承畴。
到了晚上,终是和衣睡在承畴的身旁。
这样的过了有四五天,承畴的精神已慢慢地复原了。
他本来是个酷嗜女色的人,早晚对着如花似玉的美人,怎能支持得住?由是不上几天,两下里已打得火热了。
一天,洪承畴忽然想起那个家人,定要那美人领着他出去,那美人答应了,经侍女们捧进一包衣物,美人便叫承畴改装起来。
承畴见包中衣服,却是些萤衣外褂,红顶花翎之类,并不是明朝衣冠,坚持着不肯穿着。
那美人笑道:咱们这里,似你那样的装束,是不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