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那英宗皇帝自封蓉儿做了慧妃,便异常的宠幸,凡慧妃要什么英宗总是百依百顺。
当王振未进蓉儿的时候,英宗又新纳了一个瑞妃,一个妃,并云妃、马贵人(雪珍)、钱贵人(秀珠),六宫嫔妃中,要算云妃最是得宠。
钱皇后以下,宫内的一切杂事都是云妃做主的。
自蓉儿进宫,英宗又移宠到了蓉儿身上,把云妃早抛在脑后。
一班宫女内监,见慧妃较云妃得势,手头也来得阔绰,小人的眼孔本来只晓得一个利字,于是往时奉承云娘娘的,这是都去捧那徐娘娘(蓉儿姓徐)去了。
云妃一旦失宠,又受侍嫔们的奚落,心里如何不气呢?事从根脚起,还是慧妃一人的过处。
倘慧妃没有进宫,英宗眼中只有一个云妃,现今好好的一碗满饭,平白地被慧妃夺去了。
云妃恨得牙痒痒的,假使能够把她吞下肚去,也早就不留她到今日了。
北京城内外的重要祭祀建筑从此以后,云妃时时在暗中捉那慧妃的错处。
有一次是春节,照明宫的规矩,春节算是一年之首,这天的皇后领着六宫嫔妃亲上省耕勤桑台,试行育蚕,令百姓在台下观看。
这照例是当年太祖马皇后所传,是劝人民勤蚕种桑的意思。
等到皇后从勤桑台回宫,宫女内监都来叩贺,皇后便拿金银缎彩等分赏给她们,呼作赏春。
那天钱皇后回宫,照例分赏与宫人们金银缎匹,却赏得微薄了些,宫人内监们很觉心里不高兴。
那慧妃青年好胜,宫女们对她叩贺,慧妃却格外从优给赏。
皇后赏给锦缎一匹的,慧妃便赏给两匹。
这样一来,宫女太监门欢声雷动,齐齐颂着慧妃的美德。
云妃在旁看了,实在气愤不过,就去撺掇钱皇后,说慧妃那种举动分明是压倒钱皇后。
钱皇后听了,果然大怒起来,只碍着皇帝的面子,不好把慧妃十分得罪。
皇后的心上,由是对慧妃就存下一个裂痕来了。
第二天是英宗出去祭先农坛。
慧妃往清凉寺进香,恃着自己是宠妃,排起全副凤驾的仪卫,一路威风凛凛地出了西华门,望皇城里绕了一个大圈。
文武官员瞧见了,当作是钱皇后的鸾驾,迎送时齐声呼着娘娘万岁,慧妃也老实受领他们的。
这消息传到宫里,云妃首先得知,暗想这是她的大错处了。
当下便来报知钱皇后,将慧妃恃宠目无皇后的话,正言厉色地说了一遍。
皇后听得已有些忍耐不住了,又经云妃怂恿道:皇后如今日不把慧妃重重惩儆一下,将来怕不酿出胡太后和孙贵妃的事来吗?因现在的胡太后,宣宗宠孙贵妃时曾见废过的,后来张太皇太后万寿时才复位。
钱皇后被云妃这一言,正打中了心坎,不由地变色道:慧妃欺我太甚了,难道我不能请祖训吗?说着吩咐宫人,请出太祖的训谕和高皇后的家法来。
钱皇后命云妃捧着祖训,自己亲奉着家法,立刻升坐凤仪殿,专等慧妃回来。
看看到了半晌,远远地闻得谨身殿后喝道的声音,宫监来报:慧妃回来了。
钱皇后令传慧妃,那慧妃闻得皇后在凤仪殿上召唤她,却毫不在意。
那些宫女太监晓得规例的,暗暗替慧妃捏一把汗。
原来那凤仪殿是皇后行大赏罚的所在,历朝的皇后如宫中妃嫔们没有什么大罪恶,决不轻易坐凤仪殿的。
太祖时,高皇后贬宁妃曾坐过一次,钱皇后在册立的那天,犒赏宫人也升的凤仪殿。
慧妃只知傲视六宫,对于宫廷的规例是完全没有头绪的,所以她接到钱皇后懿旨,竟卸了宫妆来见。
到了凤仪殿前,忽见钱皇后坐在上面,云妃侍立在一旁。
慧妃寻思道:她今天摆起皇后架子来了。
但要待上去行礼,因云妃立在旁边,自己去跪在地上,未免过意不去,索性硬着头皮不跪。
钱皇后娇声喝道:你可知罪,还不跪下吗?慧妃吃了一惊,也就朗声答道:我有何罪,值得皇后这样动气?钱皇后见慧妃倔强,便立起身来,双手奉着家法,命云妃请过祖训来,高声朗读。
那祖训里面说:嫔妃有越礼不规则的行为,准皇后坐凤仪殿以家法责罚云。
云妃诵着,慧妃听得读祖训,平日见皇帝也要起来跪听,自己只好跪下。
明宫的规例,在皇帝未曾临朝之前,天才五鼓,由司礼监顶着祖训来宫门前跪诵。
皇帝就披衣起身,在床上跪听,听毕便须离床梳洗,然后乘辇临朝。
宣宗帝时,这规例已经废去,英宗嗣位,张太皇太后以皇帝年轻,要使他晓得祖宗立业的艰辛,于是旧事重提,再请出祖训来,依照着建文帝时办法实行。
张太皇太后崩逝,王振掌着司礼监,威权虽大,到底不敢擅废遗规,仍照太皇后在日的规律办事。
不过读祖训时,王振并不亲到,令另一个下手太监代职罢了。
这样的太监天天来读祖训,慧妃已听得很熟了,这时见云妃朗诵着,慧妃谅知不是玩的,就勉强跪着。
钱皇后捧着家法,把慧妃滥耗内务珍宝,妄行赏罚(指春节事),擅摆全副仪卫,冒充国母受大臣的朝参等罪名,一一数说了一遍,责得慧妃低头无言。
钱皇后喝叫宫人褫去慧妃的外服,单留一件衬衣,这也是祖宗成例,不把衣服尽行褫去,算是存嫔们的体面。
当下钱皇后亲自下座,执着家法,将慧妃隔衣责打了二十下。
那家法是高皇后所遗,系用两枝青藤,上面有五色绒线缀出凤纹,尾上拖着排须,拿在手里甚觉轻便,打着身上却是很痛,幸得钱皇后身体纤弱,下手不甚着力,可是打在慧妃的背上,她那样娇嫩的玉肤,怎经得起和青藤相拼,任钱皇后怎样的打得轻浮,慧妃已觉疼痛难忍,伏在地上哭着,泪珠儿纷纷似雨点般地直流下来。
钱皇后又训斥了慧妃几句,随即起辇回宫,云妃也自去。
凤仪殿上静悄悄地,两边侍立着几个宫人内监都呆呆地一声不则,只有慧妃的饮泣声,兀是不庄地抽咽着。
交泰殿内景过了半晌,才有慧妃的近身宫女两个人一前一后地放大了胆把慧妃搀扶起来。
可怜慧妃的两条腿早跪得麻木过去,哪里还立得起身呢?由两个宫女左右扶持着慢慢地回转身儿,慧妃看那殿上时,钱皇后和云妃都不见了,那祖训同家法还供在案上,不由得长叹一声,扶着两个宫女一步换一步地回到仁庆宫里,向着绣榻上一倒。
自己想起有生以来从未受过这样的耻辱,往时又是个傲气好胜的人,今朝偏大众面前丢脸,更被云妃在一旁窃笑。
慧妃越想越觉无颜做人,心里也越是气苦,竟翻身对着里床又嚎啕大哭起来。
正哭得凄楚万分,忽听得侍卫的吆喝声,宫女来报皇帝回宫了,慧妃只做没有听见似地反而掩着脸越哭得厉害了。
英宗这天驾幸先农坛,循例行了皇帝亲耕典礼。
又去圣庙中拈了香,祭告了太庙,往各处游览了一转,才命起驾回宫。
车驾进了乾清门,直到交泰殿前停住。
英宗下了辇,那些护卫官和随驾大臣各自纷纷散去。
锦衣侍卫也分列在殿外轮班侍候,只有几个内监仍不离左右地跟随着。
英宗一路望那仁庆宫中走来,到了宫门前,不见慧妃出来迎接,连宫女也没有半个,内外很寂静地,只隐隐闻得啼哭的声音从寂静中传将出来,格外听得清楚。
英宗十分诧异,便大踏步走进宫去。
见宫女们立着一大群,都呆呆地在那里发怔,绣榻上躺着慧妃,身上脱得剩下了一件里衣,脸朝着里哭得很是悲伤。
英宗瞧了这副情形,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只得走到榻前,坐下低声说道:你且不要啼哭,有什么吃亏的事,朕替你做主就是了。
慧妃听得皇上叫她,不好过于拘执,就慢慢地坐起半个身体,低垂着粉颈只是痛哭。
英宗见她青丝散乱,脸上胭脂狼藉,一双杏眼已哭得红肿如桃,涕泪沾着衣襟上湿了一大块。
这时春寒尚厉,英宗怕慧妃单衣受了冷,忙随手扯了一条绣毯拥在她身上,一面说道:朕只出宫去祭了一会先农坛,还不曾有半天功夫,怎么你已弄成了这个模样了?慧妃见说,自然越发哭得伤心,便一头倒在英宗的怀里,又去解开了衣襟,一手把领儿褪到后颈,似乎叫英宗瞧看。
英宗向慧妃的背肩上瞧时,见那雪也似的玉肤上面,显出红红的几条鞭痕来。
英宗吃惊道:这是给谁打的?慧妃一味地哭着不做声,宫女中有一个嘴快的,便上前将慧妃受责的情节,从首至尾陈述了一遍。
英宗听罢,心上明白了八九分,知道这事是慧妃自己不好,擅自摆了全副仪仗,虽然受了责,照例讲起来,还算是种刑罚,倘被延臣瞧破出来,上章交劾,至少要贬入冷宫,重一些儿腔子也搬场呢。
再看慧妃,哭得和泪人一般,英宗又是怜她又是爱她,便把好话安慰她道:你吃了这样的苦痛,朕也很觉不忍,这口气早晚要替你出的。
但你身体也要自重点儿,倘悲伤太甚了转弄出别的病来,愈叫朕心上不安了。
说着袖里掏出罗巾来,挽着慧妃的粉颈轻轻给她拭泪,又伸手去抚摩着肩上的伤痕。
一头又附着慧妃的耳杂,低低地说了好一会,慧妃才渐渐止住了哭。
由两个宫女扶她下了绣榻,又有两个宫女过来,忙着替她挽髻。
英宗斜倚在黄缎的龙垫椅上,看那慧妃梳髻,梳好髻,慧妃亲自掠了云髻,宫女捧上一金盆的热水,又摆上玉杯金刷各样漱口器具,待慧妃盥漱洗脸。
又由一个宫女捧上金香水壶和金粉盒、白玉胭脂盒等,慧妃搽脂抹粉,洒了香水,画好蛾眉才往藏衣室里,由司衣的宫人代她换去了那件肮脏的单衣,更上绣服,司宝的宫人替她戴上了钗钿;慧妃仍打扮得齐齐整整,盈盈地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