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世宗帝嘉靖三十年所立第三个方皇后又崩,世宗帝悲感之余,于方皇后的丧仪十分隆重。
方后梓宫安葬永陵,世宗帝还亲自执绋送至大明门,经群臣的跪请才含泪回驾。
是年便册立杜贵妃为皇后,这是世宗帝第四次立后了。
永陵丹陛石日月流光,韶华不居,其时的方士陶仲文已死了多年,世宗帝又记念那仲文起来,经中官把仲文的儿子陶世恩、侄子陶仿,徒弟高守忠、申世文等这一班术士又陆续召进宫。
世宗帝令旧日的醮坛重行修筑起来,谕令陶仿、陶世恩均上坛炼丹,以申世文、高守忠祈禳灾祸,拜求上天甘露。
那时世宗帝的诸子也都长大了,只阎妃所诞的皇子载基已死,谥号哀冲太子。
王妃所诞的皇子载壑才册立东宫七天,便一病死了,谥号庄敬太子,世宗又改立杜贵妃所出的皇子载垕为太子,并封载圳为景王,载蓟为蓟王,载墉为威王,载佩为均王,载玺为颖王。
那时朝中大臣以徐阶为其中翘楚,统率百官总掌朝政。
好在世宗帝常患病痛,对于朝事本来不大顾问,悉听徐阶主裁。
到了嘉靖四十四年的冬上,忽然圣体违和,渐渐卧床不起。
有时于朝政大事万一免不来的,只好勉强倚榻裁决。
但每到时候坐得久了,就觉得眼前发黑神志不清。
在这时的太医院和司医监正一会儿验脉搏,一会儿进汤药,真是忙碌得了不得。
世宗帝吃了药下去,仍如石沉大海,一点也不见效验。
而且睁眼开来就见有一团黑气在榻前滚来滚去,把个胆大心豪的世宗帝吓得心惊胆战,半夜里往往叫醒过来,叙述他所见的怪象。
一般宫侍内监等都信为真话,于是宫中传说发现了什么黑煞,须得建醮祈祷。
世宗帝召陶世恩等面谕,令施五雷正法镇压妖邪。
陶世恩等奉谕,便去招了几十个方外道士,在宫中叮叮咚咚地铙钹喧天实行做起法事来了。
其实宫中何尝有什么黑煞?不过世宗头昏目眩体虚心悸眼中发暗,望出去好似一件鬼物,这叫做疑心生暗鬼了。
世宗帝因药石不灵,又想到了仙人的丹汞,命陶世恩等昼夜煅炼,炼成了一种仙药名唤九转还元丹。
由陶世恩、陶仿、申世文、高守忠等把玉盘盛了金丹三粒上献世宗,谓吞丹之后可以立除痼疾。
世宗帝大喜,倚身在床,取过玉盘中的丹药来瞧时,见金光闪闪香气馥郁。
世宗帝不待把丹化开,随手往口里一丢,啯地咽下肚去。
谁知服了金丹到了半夜光景,世宗帝忽然从榻上直跳到榻下,竟似发了狂一般。
太监等慌了手脚,忙去奏报杜皇后及六宫嫔妃等,都齐集榻前,又飞召阁臣如徐阶、高拱、郭朴等诸人入内。
众人见世宗帝这样的情形,徐阶说是药饵投错了。
内监将世宗帝服丹丸的事细细讲了一遍。
又说:未吞金丹以前语言很是清楚,自吞丹丸就此牙关紧闭,弄得说不出话来了。
徐阶听了大怒,即命把陶世恩、陶仿、申世文,高守忠等四人暂行系狱,再行惩办。
张居正像世宗帝似这般地又闹了三四个月,看看又是冬尽春初,是世宗嘉靖四十五年了。
世宗帝的病体一天不如一天,内外臣工进内请安,只略略点一点头,既不能说话,听闻也失了知觉,惟眼睛还有些瞧得见罢了。
是年春月的中旬,徐阶循例入觐,见世宗帝形色不好,面已带青双耳变紫,眼见得不中用的了。
徐阶传谕,速召东宫载稷。
不一刻太子载垕来了,一眼瞧见世宗帝容色改换白沫满口,父子间的天性发现,不由地大哭起来。
徐阶顿脚道:现在岂是哭的时候,快替皇上料理大事要紧。
于是徐阶就即草了遗诏,呈给世宗帝过目。
世宗帝在这时哪里还能看什么诏书,只拿在手里含含糊糊地往旁边一瞥,就算看过了。
那诏中的大意无非说,朕承皇兄(指武宗)托付社稷之重,兢兢然励精图治,图国运之日昌。
惟以多劳获疾,遂以误信长生之方,修短天成,宁能赖乎丹汞之术。
由是小人群进,共为草药之呈。
方士相逞,乃以邪气为惑。
致令士民失望,贤者退避。
杖史谏之臣,自蔽言路。
兹以今建始,旧日获罪者悉行召用,褫职诸吏开复原官,而政令之不便者,尽行罢之云云。
这道谕旨完全是世宗帝自罪。
假使这位英睿骄傲的世宗不是在昏懵的当儿,怎肯这样的说法,只怕拟诏的大臣早就头颅离了腔了。
是夜的三更,世宗帝人事不知,嫔妃又复齐集,徐阶等都来榻前听受遗命。
太子载垕更是痛哭流涕。
哭了一会,世宗帝忽然两眼一瞪、双足一挺,气息回不过来呜呼哀哉了。
载垕和群臣及嫔妃等大哭了一场,便由徐阶传出遗诏,召集群臣宣读既毕,看看天色破晓,徐阶、高拱、郭朴即扶载垕登位,是为穆宗,改第二年为隆庆元年,追谥世宗为肃皇帝,庙号世宗。
又尊生母杜皇后为宇恪皇太后,立妃陈氏为皇后,以徐阶为上柱国右丞相,高拱为吏部尚书兼谨身殿大学士,郭朴为工部尚书兼文华殿大学士。
并大赦天下。
前监禁谏官御史杨继盛、罗文炳已死,奉旨开复原官,追荫其子爵禄,吏部主事海瑞这时也系狱里,今释出,擢为吏部侍郎。
海瑞出狱,见新君登极,想起昔日的弊政,欲竭力地整顿一番,所以递疏上去就是弹劾上柱国右丞相徐阶,说他擅专朝政、扼止言路。
由是触怒了徐阶,把海瑞调任外省。
不上几个月擢为都御史,巡抚江南。
海瑞奉命,就便衣赴任。
到了江南,把那些贪婪的官吏一一将姓名记了下来。
一至任上,拿这些官劾的劾、革的革,差不多去了一大群。
江南的属吏一闻到了海瑞的名儿无不望风畏惧,相戒不敢为非。
海瑞既廉明又善断狱,江南的人民都呼他作海青天。
那海瑞做了五六年的外任官,到卸任时依旧是一肩行李、两袖清风。
他临行时百姓谁不零涕,还攀辕去挽留他。
海瑞因上命难违,只得向人民安慰一番,匆匆进京。
穆宗皇帝也知道海瑞正直廉明,授为礼部尚书。
那时朝中的群臣都有三分惧怕他。
连太傅高拱也畏海瑞刚直,做事不敢过于放肆了。
那位穆宗皇帝英明更过于世宗,廷臣相戒,兢兢地不敢蒙蔽。
穆宗昭陵祾恩殿内部陈设穆宗是世宗的第三子(载垕),他做东宫的时候很是聪敏,世宗本封他为裕王的。
有一天上,世宗帝见中宫失火,登高瞭望。
裕王载垕忙牵住世宗的衣袖避往暗处,世宗问他做什么?裕王禀道:时在黑夜,天子万乘之尊不可立于火光下,被人瞧见了恐有不测。
其时裕王还只有五岁,世宗见说,喜欢裕王颖慧,从此便存下了立他做太子的念头。
恰好庄敬太子载壑又殇,世宗下谕,继立裕王载垕。
及至世宗崩逝载垕接位,是为穆宗,时年纪已三十岁。
穆宗在东宫册妃李氏,生子翊钩,三四岁就夭折。
李妃痛子情切,不久也谢世了,穆宗又册继妃陈氏,生子翊钧、翊铃。
登位之后立陈氏为皇后。
翊钧立为东宫,翊铃封为靖王。
尊杜贵妃(穆宗为杜贵妃所出)为孝恪太后,故方皇后追谥为孝烈太后,张废后追谥孝贞太后,陈皇后追谥孝洁太后(世宗凡立四后,陈后、张后、方后俱逝,惟杜后尚在)。
时余姚王守仁已逝,穆宗追念他的功绩,封新封侯,谥号文成。
又下旨将陶世恩、陶仿、申世文、高守中等一班羽士概行斩首。
又加三边总制戚继光为大将军、晋武毅伯。
这时徐阶忽上本乞休,穆宗帝挽留不住,赐田三百顷,黄金万两作为养老俸禄,擢徐阶子徐弼为光禄卿,袭荫父爵。
徐阶拜辞出都,还乡后又六年病终。
这里穆宗帝以张居正为大学士,高拱为内阁大学士,徐贞吉为文渊阁大学士,李春芳为户部尚书。
那时君明臣谨,天下渐有承平气象。
北番(蒙裔)遣使求和,进贡珠宝请释俺答回国。
俺答为番奴部酋,世宗时被戚继光擒获,囚在天牢中将有十多年了。
穆宗谕边抚王崇古与北番订约,岁入朝贡,才把俺答释回。
穆宗又选立六宫,以宫侍王氏、李氏、阮氏封为嫔人。
又册立锦衣卫杭瑷的女儿,尚书梁宽的女儿,侍郎江叶田的女儿,均为贵妃。
这三位嫔人与三位贵妃都很贤淑,一般的知书识礼,就是那位陈皇后也很谙大体,所以宫闱中倒十分和睦。
穆宗帝天天享着快乐的光阴,真好算得是和融雍穆了。
一日北番的部酋俺答的孙子巴罕那吉载来塞外第一美人花花奴儿,准备献给穆宗。
次日的早朝,兵部侍郎何茂濬带了那吉入朝觐见,奏陈了来意,又献上美人。
穆宗帝大喜,授那吉为殿前指挥,又授阿力哥为游击。
即令更换服色,着内监两名接美人进宫。
穆宗帝谕毕,正要卷帘。
徐贞吉大学士忙跪下奏道:关外女子系在草野,不宜贸然入宫。
穆宗帝道:卿可无虑,朕自有处置。
群臣不敢再陈,只得散朝。
那两名内侍奉旨驾着安车到馆驿中接了花花奴儿。
车进宫来,穆宗帝闻报,命在春深柳色处召见。
内监引了花花奴儿谒见穆宗帝,花花奴儿便盈盈地行下礼去,俯伏着不敢抬头。
穆宗令内侍把她扶起来,细看花花奴儿,确是个沉鱼落雁的美人,遍身蒙装更显出浓妆淡抹异常妩媚。
穆宗帝自有生以来哪里见过这样的美人,不觉暗叫一声:惭愧!朕枉为天子,六宫嫔人一个也及不上她。
于是这天的晚上,穆宗帝便在万春宫中召幸花花奴儿,一夜恩情胜过百年夫妇。
第二天上,穆宗帝下谕,封花花奴儿宸妃。
那时的宠幸,远在六宫之上,宫中的嫔妃谁不含着妒忌?哪里晓得蒙古侍卫官中(明朝设蒙古侍卫十人,为英帝时北归携来之蒙人。
武宗时有蒙卫爱育黎,历朝遂成为规例),有个名努亚的,从前和花花奴儿是旧相识。
花花奴儿进宫,努亚正在值班,两人见面花花奴儿未免不能忘情,往往在宫中私晤。
不上几时,宫内太监宫人及六宫嫔妃无不知道,所懵懵不觉的只有一个穆宗皇帝了。
光阴荏苒,忽忽已是隆庆五年的冬月。
一天穆宗帝祀农坛回宫经过漱玉轩,蓦见花花奴儿方和蒙古侍卫官努亚相搂着低语,一种亲密和秽亵的状态真令人不堪目睹。
穆宗帝不禁怒火中烧,喝左右校尉把努亚拖出去立时砍了。
花花奴儿与努亚两人不知穆宗帝来了,正在相亲相爱神魂飘荡的当儿,突然抢进五六名校尉,和黄鼠狼抓鸡似地将努亚横拖倒拽地牵出去了。
花花奴儿这时如当头一个晴天霹雳,惊得手足无措,回顾穆宗帝立在门前怒容满面。
花花奴儿慌了,晓得事已弄糟,便霍地立起身来,把银牙咬一咬索性大着胆子冲出门去。
那漱玉轩旁本来有一口眢井,名叫漱玉泉,是通玉泉泉脉的。
花花奴儿跑到了井前扑通地一声跳下井中去了。
穆宗帝因怜爱花花奴儿,并无杀她之心,不提防她会自己去寻死的。
花花奴儿投入井中,把穆宗帝大吃了一惊,忙令内侍和侍卫等赶快捞救。
等到将花花奴儿拖起来,见她的头已在井栏边磕破,脑浆迸出,眼见得是香消玉殒了。
穆宗帝不觉顿足叹息,也流下几滴泪来。
一面谕知司仪局,命依照贵妃礼从丰葬殓。
穆宗帝自宸妃(花花奴儿)死后,终日郁郁不欢,短叹长吁十分凄凉,又在宸妃投井时吃了一个惊吓,不久就染成一病,渐渐沉重起来。
到了隆庆六年的春上,遽而驾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