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如箭,忽忽数年。
其时宰相张居正逝世已久,边将如戚继光、李成梁也先后俱逝。
明廷的朝政也一天不如一天了。
当在申时行为宰相的时候,尚能护内调外,没有什么事儿闹出来。
及至申时行致仕,沈一贯入阁当国,就闹出这党案来了。
因沈一贯的为人,自恃才高傲视同辈,朝中的名臣故吏一个也不放在他的心上。
这时神宗帝还未立储,长皇子常洛年龄已经弱冠。
神宗帝虽有立他为太子的心意,就中都被郑贵妃梗阻,强迫着神宗帝要立她自己的儿子。
皇长子常洛本是王嫔人所诞,郑贵妃也生了皇子,取名常洵。
朝廷众大臣的主见,当然提议立皇长子常洛。
神宗帝也以为废长立幼,见议后世,弄得犹疑不决。
郑贵妃在旁昼夜絮聒,神宗帝只含糊敷衍过去,终不曾把立太子的这件事实行。
似这般一年年地挨下去,以致闹出了不少的是非来。
高攀龙像不知怎的,郑贵妃嬲着神宗帝立福王(郑贵妃诞子常洵时封福王)的话被一班大臣知道了,便一齐着急起来道:皇上废长立幼,吾辈身为大臣如不力争,留传到了后世,历史上少不得留个骂名。
于是御史孙丕扬,侍郎赵南星、主事高攀龙、学士邹元标等纷纷上章谏阻,无奈这位神宗皇帝除了元旦临朝受贺之外,平日足迹不履正殿,众大臣虽有奏疏也无法传达,即使呈了进去,神宗帝也无心去看它,不过一个留中不报罢了。
那时文选司郎中顾宪成草了请立太子常洛的奏牍,其中语涉郑贵妃,谓郑氏蒙蔽圣聪,希图废长立幼云。
宪成草好了疏,贿通冯保,把章奏夹在阁臣白事折的里面。
神宗帝对于外来奏疏概置不阅,只命阁臣代阅了。
有紧要的事儿,摘录在白事折上,由中官送呈批答,这样的十余年来已成了一种牢不可破的习惯。
所以神宗帝深居宫中,但看阁臣的白事折,其他奏牍照例是不闻不问的。
这天神宗帝见白事折积得多了。
随批阅几种,忽地发现了顾宪成的奏疏,忍不住翻阅了一遍,不由地大怒起来道:朝廷立储自有祖宗成规,顾宪成何得妄测是非?朕岂肯背却祖训废长立幼,遗后人讥评?说罢命查究这奏疏是谁呈进来的?冯保在旁叩头道:此疏本留阁中,想是奴婢取白事折误夹在里面的。
神宗帝点点头,含怒说道:顾宪成无礼,若不惩他,恐廷臣将蜚语迭尖,朕必不胜其烦。
于是在原疏上批了裭职两字,交阁臣办理。
自宪成去职,如高攀龙、邹元标、赵南星、孙丕扬等也纷纷辞职。
不待批,竟自挂冠走了。
这顾宪成、高攀龙辈学术本习王阳明一派,狂妄不羁,逐渐自成为一派(顾、高皆无锡人)。
去职之后,在无锡故杨时书院开堂讲学,一时士人相附的得是不少,号称为东林党(时改杨时书院为东林书院,顾宪成主其事)。
因为当时儒林很多赞成顾宪成和高攀龙的,附党的人日多,势力也日渐广大。
朝廷六部九卿,半是东林党中人。
他们的主旨当然和顾宪成一鼻孔出气,专一攻讦郑贵妃,弹劾宦官,保护皇长子常洛。
吴锡县生员顾宪成应天府乡试试卷东林党党人有任言官的,便俟隙奏劾大臣,章疏连绵不绝,朝廷大臣闻得东林党三个字人人胆寒心惊。
首辅沈一贯见东林党十分厉害,多半是顾宪成、高攀龙的一类人物,自己处在孤立地位,未免岌岌自危。
于是密令御史杨隽(杨一清孙)、翰林汤宾怡也建树起一个儒党来,一时科道中人也有许多归附沈一贯的,时人号为浙党。
两党比较起来,顾宪成、高攀龙的东林党潜势力自然大于浙党,几科道中人附入东林党的,一登仕籍就替己党张声势,任意上疏参奏阁臣。
浙党科道儒者,也将以其人之法还治其人之身,两相抵制。
日久东林党的势力蔓延入了齐楚晋豫各地,江淮士人,尤多趋向东林党的,淮抚李三才为首领,作东林党的外援。
朝中东林党的潜势力又进了一层。
结果两党各上章交攻,互论是非。
神宗帝见奏牍日多,两党互讦的奏疏堆积三四尺,神宗帝阅不胜阅,头也被他们缠昏了。
从此把两党的奏章一概搁置不问,惟兰台奏疏纠劾廷臣,立即批答,也大半奏准。
这样一来,言官疏劾廷臣,疏才上去,那被纠劾的人不待上命便弃官竟去。
廷中规章杂乱,群臣无主,处事也各不一致。
每有一建议,各举各的各行所事,好好的明朝朝仪,至此弄得败坏不堪。
纪纲日堕,亡国的征兆已见。
后来南北科道、东林党和浙党攻击得到了极点,至于无所攻讦了,东林党人捏造一种谣言,谓郑贵妃将谋死太子常洛,立己子常洵。
并写成无数的简帖,昏夜张贴京师各门。
内监揭了简帖进呈大内,神宗帝也闻知了,拍案大怒道:贼子闹得这般可恶?下谕严究发简帕的党羽,司仪郎沈令誉以嫌疑被捕,由刑部侍郎李廷机承谳,辞连东林党中人。
逮侍御胡宪忠、翰林黄恩基、主事陈骏、员外郎赵思训、大理寺丞何复等一百三十七人下狱。
李廷机一概刑讯,黄恩基、赵思训等诬服,并株连言官多人。
又捕高僧达观,也再三拷掠,又逮捕多人下狱。
尚书赵世卿见案情愈闹愈大,永远牵连下去将无停止的时日,便上书讽沈一贯,叫他从中主持。
沈一贯也觉冤戮得太多了,不免良心发现,在神宗的面前竭力维持,总算勉强结狱,只杀了袁衷、徐有明等几个观政进士。
大狱结后,统计前后两案,东林党人死者三百六十余人,浙党死者相等,也算得明朝未有的巨案了。
神宗帝见都下谣言日盛,人人说郑贵妃谋太子,便召沈一贯进宫,亲自书了手诏,立皇长子常洛为储君。
沈一贯奉谕退出。
郑贵妃已得宫监密报,自己本想做太后的,听说立了常洛,自然要来争执。
神宗帝和郑贵妃在枕席爱好的当儿,曾答应她立常洵为太子,如今突然变卦,郑贵妃怎肯罢休,娇啼婉转地要神宗帝收回成命。
神宗帝正色道:国立长子是祖宗的成规,朕怎敢因私废公受人讥评。
郑贵妃不依道:皇上曩日有言,必立福王(常洵)的,天子无戏言,如何可以赖得?神宗帝笑道:那时朕和你开玩笑,岂能作真?况皇长子年龄已经弱冠,天下人谁不知道。
万一废长立幼,廷臣议论倒还罢了,倘因此人心疑虑激出乱子来,不是以小误了大事么?郑贵妃见神宗帝意志坚决,不由地放声大哭,一头撞在神宗帝的怀里,立时要寻死觅活。
神宗帝令内侍们把她劝开,郑贵妃索性倒在地上打滚,大哭大喊,口口声声要册立福王,否则情愿死在皇帝面前。
神宗帝眼见得郑贵妃这样撒泼,也触恼了性子,霍地立起身,直到光华殿召集群臣,命把立储之意速行布告中外。
一面着尚书赵世卿、大学士杨廷珪持节往迎太子常洛,正位东宫。
东林书院道南祠诸事已毕,神宗帝才缓步回宫。
大事既定,郑贵妃知道争不回来,也只好死了这个念头。
哪里晓得群臣意还未足,以福王自受封后,年将弱冠,留在京中有许多不便,应令即日就藩。
这章疏一上,郑贵妃怎舍得母子远离,于是又在神宗帝面前哭闹,弄得神宗帝打不定主意起来。
吏部侍郎夏静安将这件事密白两宫,李太后忙召郑贵妃入见,把她大骂一顿。
郑贵妃不敢回话,忍气吞声地回宫。
次日皇太后传出懿旨,催促福王常洵就藩。
郑贵妃没法,只得任福王启程。
皇子赴封地,母妃不能随行的。
福王临行向郑贵妃辞行,母子两人哭得气也郁不转来。
经内侍们相劝,福王始含泪出宫,向河南就藩去了。
福王就国后,宫中的大殿角上发现木人三个,上书皇帝、太子、李太后的生辰,木人身上有钉四十九根,大约是苗人的一种魇法。
神宗帝看见了,心中怒气勃勃,追究置木人的主使。
司理王日乾奏称,木人系道士孔学所制,孔学与郑贵妃宫中的内侍姜田稼私下串通,居心要谋太子。
神宗帝见奏,怒不可遏,甚至御案推倒,命速逮孔学刑讯。
孔学死不承认。
尚书叶向高禀道:王日乾也是都下无赖,夤缘中官获职。
若穷诘此事,小题大做,反使得小人得逞了。
神宗帝听了,恍然大悟道:非卿一言,几乎又兴大狱了。
由是将木人一案搁置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