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要是可以的话,大队长先生,而且只在您允许的情况下,我想不接受这个工作。
当然可以。
我们不再谈这件事了。
我们还有另外一件事要谈。
他转过脸去对着娜塔丽,这段时间她一直面无人色地坐在一旁,紧紧地搂住那孩子。
路易斯表现得简直像天使一样。
我觉得他毫无疑问也感觉到他母亲的恐惧,所以正尽力想予以减轻。
可是我们妨碍你去工作了。
你是在云母工厂干活儿,是吗?娜塔丽点点头。
你还喜欢那工作吗?她只好开口,声音嘶哑而空洞。
我很乐意在那儿工作。
你儿子看上去很好,这样看起来,特莱西恩施塔特的孩子们受到了很好的照顾。
他很好。
艾克曼中校站起身,朝娜塔丽做了个手势,领着她走到了房门口。
他在那儿对走廊里一个党卫军士兵随随便便说了几句话,那个人就把她带走了。
艾克曼关上房门,走到办公桌后面他的位子那儿。
他嘴唇很薄,鼻子又长又细,两眼狭小,下巴很尖,本来就长得不好看,可是这时他一下子变得非常丑恶。
他的嘴抽搐着歪到了一边。
突然,他发出了一声可怕的嗥叫:你当你是什么东西?你他妈的当你到了什么地方?他刚这么一叫,布格尔就跳起身朝我直扑过来,给了我一个嘴巴,打得我耳朵直响。
他举起手来时,我朝旁边让了让,所以这一下打得我从椅子上摔了出去。
我沉重地跪倒在地。
眼镜也掉了,因此接下来发生的事我只是模模糊糊地看到。
布格尔用皮靴踢了我一脚,或者不如说是踹了我一脚,我滚倒在地。
然后,他对着我的腹部踢了一下,尽管叫我痛得要吐,他还没用足全力,只是十分轻蔑地踢了一下,就像踢一条狗那样。
我来告诉你,你是什么东西,布格尔对着我大声吼道,你只不过是一堆卑鄙龌龊的犹太老屎蛋!你听见了没有?嘿,你这个发臭的老屎堆,你当成你还在美国是不是?他绕着我兜来兜去的时候,我简直看不见那双移动着的黑皮靴。
接着,他又对我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脚。
你在特莱西恩施塔特!懂吗?要是你这个死脑袋瓜连这个都不懂,你这条老命就连狗屁也不值!他一面叫,一面用脚尖着实地狠踢了我一下,正踢在我的脊梁骨上。
我只觉得浑身火辣辣地疼痛。
我躺在那儿,昏昏沉沉,眼睛发黑,痛苦不堪,简直惊呆住了。
我听见他走开去,说:爬起来跪着。
我浑身哆嗦着照办了。
现在告诉我,你是什么东西。
我喉咙作紧,吓得说不出话来。
你还没挨够吗?说你是什么东西!愿上帝宽恕我没听任他杀了我。
有一个想头在那阵惊恐昏沉中闪过我的心上:要是我现在死了,娜塔丽和路易斯的处境就会更加危险。
我结结巴巴地说:我是一堆卑鄙龌龊的犹太老屎蛋。
响点儿,我听不见。
我又说了一遍。
高声叫,狗屎堆!拼你的老命叫!要不我就再踢你,你这个犹太臭猪,踢到你大声叫出来为止!我是一堆卑鄙龌龊的犹太老屎蛋!把他的眼镜给他,艾克曼好像没事人一样说。
好,站起来。
我挣扎着站起来的时候,有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胳膊肘儿,扶我稳住身子。
有人给我把眼镜戴上。
这时,我才一下看出了爱泼斯坦的脸。
在那张苍白的脸上,在那双迷惘的棕色眼睛里,结的是两千年犹太历史的疤痕。
坐下,杰斯特罗博士,艾克曼说。
他坐在办公桌后边抽着烟,神闲气定,像个银行经理似的。
现在。
我们切实地来谈谈。
布格尔在他身旁坐下,扬扬得意地咧开嘴笑着。
这以后发生的事,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因为我当时头昏眼花,痛得要命。
艾克曼说话的腔调仍然是公事公办的样子,可是又带有一点儿揶揄意味。
他所说的话几乎和这顿毒打一样叫人心烦意乱。
党卫军知道我在教授犹太教法典,而关于犹太人的科目是禁止教授的,所以我可以被送进小堡的可怕的牢房去,很少有人能从那里生还。
更叫人震惊的是,他透露说,娜塔丽参加了讽刺元首的下流地下演出,因此可以把她逮捕并立即处决。
娜塔丽始终没和我谈过这件事。
我只知道她给孩子们表演木偶戏。
显然,艾克曼告诉我这些事情,是为了加深布格尔的野蛮殴打给我的教训。
那就是,我们作为美国人的权利,或者说,作为西方文明人的权利,已经不复存在了。
我们已经越过了界线。
由于我们所犯下的罪,我们已经无权要求恢复在巴登—巴登的身份了,而且我们随时随刻都有生命危险。
他以一种特别尖刻的坦率态度又加上一句:其实我们倒并不在意你们犹太人怎样自寻乐趣!他要我继续教下去,并且还说,如果娜塔丽不再演那种讽刺剧的话,那对我们两个人来说只会更难办,因为我不可以把她离开党卫军总部后发生的事告诉她。
我决不可以向任何人吐露出半句。
要是我吐露了,他肯定会知道的,那就太糟糕了。
他说爱泼斯坦会向我交代一下我就任长老的手续,然后他简慢地挥了挥手,吩咐我离开。
我从椅子上几乎站不起身来。
爱泼斯坦只好扶着我一拐一拐走了出去。
在我们身后,我们可以听见那两个德国人说笑话,纵声大笑。
我们一块儿离开了党卫军总部,爱泼斯坦始终一句话也没说。
走过围墙那儿卫兵面前时,我强使自己像平常那样走。
我发现,如果我挺直身子,大踏步走,反而痛得不那么厉害。
爱泼斯坦把我带到理发店,让我理了发,修剪了胡子。
我们又走到委员会会议室。
一个摄影师正在那儿预备给集合在一起的长老们拍新闻照片。
有一个记者,一个穿了一件皮大衣的相当漂亮的年轻德国女人,正在问问题,记笔记。
我和长老们一块儿摆好姿势,另外又单独照了一张照片。
记者跟我,还跟其他人谈话。
我相信,这两个一定是真正的新闻记者,他们一定会带着一篇很有说服力的报道离开——一篇连他们自己也会相信的、有关管理犹太乐园的犹太委员会的报道。
这个委员会是一群神情安详、衣冠楚楚的出色人物,其中还包括《一个犹太人的耶稣》的作者,著名的埃伦•杰斯特罗博士。
这样公开利用我的姓名和让我露面,就摆明了:我和娜塔丽已经无法通过外交途径获得援救了。
就算这篇报道是供欧洲人阅读的,美国方面慢慢肯定也会听说到它。
我给特莱西恩施塔特增添的这一点儿光彩,似乎已经超过了国务院为了我们这件事所能给德国人增添的麻烦。
公文的往返可以一拖几年。
在这种徒劳无益的进程能收到任何成效之前,我们的命运就已经决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