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以后,娜塔丽在幼儿园外面遇见乌达姆时,他把接到的灰色征召通知拿给她看,使她惊得目瞪口呆。
他已经到秘书处去过了。
他认识爱泼斯坦的两个副手。
遣送组的组长是布拉格来的一位犹太复国主义运动的老伙伴。
银行经理也进行了干预。
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也许,党卫军对他的表演已经感到厌倦。
无论如何,一切全完了。
今天晚上,他们最后演出一次。
第二天清早六点钟,他就得接出他的女儿,上车站去。
她最初的反应是,惊吓得心都凉了。
她一直在演出;白天,会不会有一张灰色通知也递到她的房间里去呢?乌达姆看到她脸上的神色,忙告诉她他已经问过,并没征召通知送来给她。
她和杰斯特罗享有级别最高的豁免权。
如果往后有些同胞从东方和西方到来时,没别人在这儿,他们也会在这儿。
他有一些可以用在《寒霜——杜鹃国》中的应时的新笑话。
他们不妨排演一下,把最后这场表演演得很精彩。
他抬腿朝里走去时,她一手放到了他的胳膊上,提议把演出取消。
杰斯特罗的听众不多,他们也没心情欢笑。
或许,没一个人会来。
埃伦的讲题《〈伊利亚特〉中的英雄人物》学术性大浓厚了,一点儿也不鼓舞人心。
埃伦要求演出木偶戏,因为他始终没看过,不过娜塔丽猜想,教授的虚荣心很不容易打消,他实在是想吸引一群听众。
这是自从他成为长老之后发表的第一篇演讲;他一定知道自己已经不得人心了。
乌达姆不肯取消演出。
干吗不好好利用一下有趣的笑料呢?他们走进屋子,上孩子那儿去。
路易斯在一天中最高兴的时刻里,以通常那种狂喜的心情来迎接她。
吃饭的时候,乌达姆很乐观地谈到东方。
说到头,东方又能比特莱西恩施塔特糟多少呢?他妻子大约每月寄来一次的明信片,始终是简短但令人放心的。
他把最近的一张明信片拿给娜塔丽看,日期仅仅是两星期以前。
亲爱的:一切安好。
马撒身体如何,甚念。
我很想念你们俩。
这儿常常下雪。
爱你的,希尔达第二乙号营地,比克瑙比克瑙?娜塔丽问,这地方在哪儿?在波兰,奥斯威辛郊外。
只不过是一个小村庄。
犹太人在四周的一些德国大工厂里干活儿,领到了很多的粮食。
乌达姆的音调跟他说的话不很相称。
几年以前,娜塔丽跟拜伦上梅德捷斯去参加班瑞尔儿子婚礼的途中,曾经路过奥斯威辛。
她仅仅记得它是一个单调沉闷的铁路镇市。
犹太区里很少有人谈到东方、那儿的营地以及那儿所发生的事情。
如同死亡,如同癌症,如同小堡中处决人那样,这些都是避而不谈的话题。
虽然如此,奥斯威辛这个词还是散发出使人震颤的恐怖意味。
娜塔丽并没多问乌达姆。
她不想再听下去了。
他们在地下室里排演,路易斯跟他的小伙伴一块儿玩耍,过了今晚他就看不见这个游伴了。
除了涉及那个波斯女奴的片断外,乌达姆新编的笑话全死气沉沉。
寒霜——杜鹃国的大臣买了这个女奴来,是供国王取乐的。
她走进宫去,是一个戴着面纱、晃晃悠悠的女木偶。
娜塔丽为她和色迷迷的国王的调情戏谑做出了一种沙哑的、卖弄风情的嗓音。
他问她叫什么名字。
她羞答答地不愿意说。
他硬缠着她讲了出来。
唔,我是用家乡城市命名的。
那叫什么呢?她格格笑了。
德——德。
德黑兰。
国王尖声叫了起来,冰柱从他的鼻子上落下——这是娜塔丽创造出的一个精彩的鬼把戏。
国王用一根棍子把女奴赶下了舞台。
这会收到很好的效果。
德黑兰会议的消息已经使犹太区里的人们心情十分振奋。
排演结束以后,娜塔丽匆匆地赶回新住处去,仍旧担心家里会有一张灰色的通知书。
本来,有谁比乌达姆更安全呢?谁有更多的内部联系?谁能够感到受着更大的庇护呢?她从埃伦的脸上登时看出来,并没有灰色通知,不过他什么话也没说,只从那张很有气派的书桌旁边抬起脸来望望,点了点头,他正在那儿用笔把演讲笔记的重要段落标出来。
他们很奢侈地占用了两间屋子和一间浴室,这仍然使娜塔丽感到不安。
自从杰斯特罗改变了看法,接受了长老的职位和特权以后,他们之间的关系一直相当冷淡。
她看到艾克曼接受了他的拒绝。
他始终没解释他为什么改变了主意。
是他从前爱舒服的那种自私情绪支配了他吗?当党卫军的工具似乎压根儿并不叫他烦恼。
惟一的改变就是他现在虔诚信教。
他戴起经匣来,在犹太教法典上花上许多时间,并且退缩进一种沉默懦弱的恬静状态里去。
她心想,也许这是为了摆脱她的不满和他自己的蔑视。
杰斯特罗知道她心里是怎么个想法。
他对这件事一点办法也没有。
解释未免太可怕了。
娜塔丽已经生活在痛苦的边缘;她还年轻,又有孩子。
自从他患病以来,他已经准备好,到了非死不可的时候就死。
他已经作出决定,让她忙她自己的事,不知道最坏的情况。
如果党卫军想要猛扑下来,她的信口谩骂的演出已经给她定了罪。
现在无非是跟时间竞赛。
他的目的就是坚持下去,等候救援从东方和西方到来。
她把乌达姆的事告诉了他,并且不抱多大希望地请他去说说情。
他淡淡地回答说,他并没什么影响,又说拼着不顾声望、地位去提出一个十之八九会遭到拒绝的要求,那是很不利的。
在他们一块儿出发到埃伦将在统楼上发表演讲的营房去之前,他们几乎没再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