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犹太人的旅程(摘自埃伦•杰斯特罗的手稿)一九四四年四月二十二日。
娜塔丽去参加犹太复国主义者的一次秘密会议,我在等她回来。
这是春天一个凉爽的夜晚,等待、担忧。
就在昨天,美化运动的工作人员在我们的窗台上放了几匣天竺葵,芬芳的香味从窗口的这些花匣那儿飘进房来。
我认为她正一步步走进严重的险境里去。
虽然会惹起一场我没气力应付的吵闹,可我还是打算等她回来后就跟她把问题谈清楚。
从我上次写日记以后,又过了多少日子啦?我自己也不知道。
最后的几页早已藏了起来。
美化运动的工作在图书馆和委员会里多少把我累垮了。
还有,在我发表关于《伊利亚特》的演说以后,班瑞尔竟然使人惊愕地出现。
这是一件很难记载的事,因此我就拖延下来,拖延下来,让日子一天天过去。
现在,我要把它补上。
我已经准备好明天要教的一节犹太教法典。
这是剩下来的消磨时间的最好办法。
在她回来以前,我不睡觉。
班瑞尔那天晚上从黑暗中走来,使我大吃一惊。
多么怪诞可怕的一次会面啊!我已经将近五十年没看到他了。
啊呀,时光造成了多大的变化啊!那个红脸蛋、胖呼呼的小伙子,变成了一个神色严厉、年近衰老的男子,生着浓密的灰发,宽大、突出的下巴,蹙起的浓眉,修剃干净的脸上还有些很深的皱纹。
他的笑容里有一丝幽灵般亲切的意味,只此而已。
他衣衫褴褛,破羊皮袄上带有一枚黄星标志作为掩护,看上去比较像波兰人,不大像犹太人,如果种族面貌这种概念有什么道理的话。
他活脱儿是一个可怕而多疑的西里西亚老农民,小心翼翼,非常紧张,在跟我们走着时不断东张西望,时时回头。
他说,他到犹太区来执行一项任务,破晓以前就离开;他并没解释他是什么时候怎样进来的,或是打算怎样离去。
他跟我们一块儿走到我们这套房间来,到这儿立即提议把路易斯弄出特莱西恩施塔特去!娜塔丽一想到这件事,脸色就变白了。
可是德国人刚下令又要遣送走一批人,她的情绪动摇起来,愿意听下去。
班瑞尔的主意是,把那孩子寄养在捷克一个农民的家里,布拉格有些犹太人在被押到特莱西恩施塔特来以前,对他们的孩子就是想法这么办的。
这办法很成功;父母不时听说到孩子们的消息,甚至收到偷递进来的大孩子们写的信。
为了把路易斯弄出去,先得造一些骗人的假诊断使他住进医院。
关于这个,班瑞尔说他在卫生处里有些必要的关系,可以弄到一张死亡证去满足中央秘书处那份索引的要求,也许还要举行一场假的葬礼或是火葬。
这孩子将从医院里秘密移走,悄悄送到布拉格。
班瑞尔在那儿接着他,把他领到农场上去,然后经常去看他,把他的消息传递给娜塔丽。
战争可能会再进行上一年或一年多,但是不论发生什么事,班瑞尔都会照顾着他。
班瑞尔说着的时候,娜塔丽的脸色越来越沮丧,越来越难看。
这有什么必要呢?她问。
路易斯很能适应,而且茁壮成长。
每天见到他母亲,对他说来是最开心的事。
班瑞尔对这些理由一条也不加以驳斥,但是他极力说,总的来讲,最好还是让路易斯走。
疾病、营养不良、遣送以及德国人的残暴是这儿经常存在的危险,比冒一时的风险把他弄出去还要可怕。
娜塔丽举不出什么理由来。
这儿,我是在摘录用意第绪语进行了一个多小时的一次低声谈话。
随后,班瑞尔结束了谈话,说他有事要跟我说。
娜塔丽于是上床睡觉去了。
我们用波兰语交谈,这是她听不懂的。
我的铅笔停下了。
怎样把他告诉我的话写下来呢?我不打算扼要叙述他所作的旅行和所受的折磨。
想像力麻木起来,信念也不起作用。
德国把东欧变成了地狱,班瑞尔穿过了地狱的所有七个圈 。
关于犹太人命运的最糟的传说不仅是真实的,而且是实情的轻描淡写的报道。
我的堂弟曾经从万人冢里亲手发掘出成千上万遇害的男人、女人和儿童,把他们火化了。
这种坟冢在东欧从前犹太人居住的城市附近遍地皆是。
据他的保守的揣测,埋葬的尸体有一百五十万具。
在某些营地上,包括设有犹太教法典学校的古老城市奥斯威辛郊外的那个营地在内,有巨大的毒气地下室,一次就可以杀害好几千人。
可以坐满一座大歌剧院的一群人,被塞进一个巨大的地下室,一下子马上全窒息死了!他们刚从欧洲各地乘密封的火车到达,一下车顿时就在那儿给杀害了。
巨型的焚尸炉把尸体烧掉。
耸入高空的烟囱支配着营地的景色,遇到采取一次行动时,烟囱就一天二十四小时不停地喷出火焰、油烟以及人体的渣滓和骨灰。
班瑞尔不是在叙述传闻。
他在一个营造大队里干活儿,建造过一座这样的焚尸炉。
没有立即被杀害的犹太人全都干活儿干到死。
他们在巨型兵工厂里当奴隶,配给他们的口粮是指望很快就使他们瘐毙的。
他说,我们特莱西恩施塔特的犹太人是棚里的牛,在等候轮到我们的时刻。
美化运动是一次很幸运的缓刑判决,不过到中立国的红十字会参观后的第二天,遣送工作就会再一次开始。
我们的希望就是盟国获得胜利。
这场战争肯定是对德国人不利的,但是结局还很远,而灭绝犹太人的工作正在加快。
他的组织(他并没说明是什么组织,我揣测大概是共产党)正在策划一次起义,万一下达了一道大规模遣送的命令,或者党卫军在特莱西恩施塔特这儿发动了一次屠杀行动的话。
但是那将是铤而走险的工作,娜塔丽和路易斯在这样一场起义中不大有可能活下来。
犹太人必须看到未来,他说。
路易斯就代表未来。
该拯救出去的正是他。
他不想把屠杀营的事告诉娜塔丽,因为他瞧得出她的情绪还不错,这是在德国人统治下活下去的秘诀。
我应该尽力说服她让路易斯走,同时又不要过分惊吓她。
我问他屠杀营的消息在特莱西恩施塔特流传得多么广泛。
他说身居高位的人全获悉这件事;他本人就告诉过两个人。
通常的反应是表示不信,或者对于讲这种骇人听闻的传说的人感到愤怒,随即迅速改变了话题。
我又问他外界这时是否已经略有所知。
他回答说,新闻报道刚开始出现在海外的报刊上和电台广播节目里。
他从奥斯威辛带出来的用缩微胶卷拍摄的文件和照片,已经送到了瑞士。
这些文件和照片也许正在起一些作用。
可是英美人民目前似乎还不太相信这件事,就像特莱西恩施塔特这儿深知党卫军的犹太人,也不准备相信一样。
班瑞尔说,在奥斯威辛营地上,人们看到烟囱在夜间突然喷出火焰,还闻到烧焦了的头发、肌肉、脂肪的气味,但是营地上的许多人仍旧回避放毒气毒杀人这个话题,甚至否认正发生着这种事。
(我记下这些事情时,手一直在发抖,这就是何以这一页上字迹潦草的原因。
)为了迅速结束班瑞尔的这次访问,我们在谈话中很伤感地闲扯了一下家里的事情。
除了他本人和一个儿子的家庭外,我们杰斯特罗家在欧洲已经给连根带枝全灭绝了。
他的长子在白俄罗斯德国人战线后方跟着犹太游击队一起作战。
媳妇和孙儿平平安安地呆在拉脱维亚一个农场上。
其他的人班瑞尔全失去了,我也是如此。
我到美国去以后,有一大批聪明可爱的亲戚就此没再见到,空留下一些愉快的回忆。
他在四处飘零时身上一直带着一张孙子的残缺不全的照片,磨损得很厉害,又被水浸过,以致只看得出一个模糊不清的婴儿小脸。
我们的未来,班瑞尔把照片拿给我看时这么说。
Derosed.他细说了一下,倘使娜塔丽在路易斯的问题上改变了主意后,我可以怎样通知他。
我们互相拥抱起来。
我上次拥抱班瑞尔是五十年以前在梅德捷斯,当时我正动身要到美国去;没什么事比实际发生的事情更为离奇了。
他放开我时,歪着头,目光炯炯地扫了我一眼,这在从前总表示他接下来要问我一个关于犹太教法典的尖锐问题。
他耸起一边肩膀,这是岁月和苦难都没使他改变的一种老姿态。
埃雷尔 ,我听说你写了几本关于那个人的书。
(Osoho-ish,耶稣。
)是的。
你干吗dafka非得写那个人呢?Dafka是一个无法翻译的犹太教法典上的词。
它有许多意义:必然地,就因为这个,反常地,目中无人地,不顾一切地。
犹太人有一种脾气,喜欢dafka办事。
这是倔强的人的本质。
举例来说,他们不得不在西奈山脚下dafka礼拜金犊 。
这是一个开诚相见的时刻。
我回答说,我写,是为了弄几个钱,班瑞尔,还为自己在非犹太人中树立一个名声。
瞧瞧它怎样帮了你的忙。
他说。
我从一只抽屉里取出我新近花了一粒钻石弄来的经匣,把它们拿给他看。
你有这个?他伤感地笑笑,在特莱西恩施塔特这儿开始的吗?在特莱西恩施塔特这儿,dafka,班瑞尔。
我们又拥抱了一次,接着他悄悄走出去了。
两个月内,我没再从他那儿得到任何消息,也没再听到任何关于他的消息。
我猜想,他大概平安地脱身了。
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班瑞尔从战俘集中营里逃走过两次。
他为人坚韧不拔,足智多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