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关闭的卧房门,那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哭泣,但是罗达难得哭泣,因此维克多·亨利耸了耸肩,朝前走到客房里去,他如今就睡在那儿。
时间已经很晚了。
晚餐后他在书房里坐了几小时,为自己跟彼得斯上校的会面起草一些登陆艇文件。
这是件他并不怎么想干的事,但是关于优先权的冲突迫使他不得不干。
他脱下衣服,洗了个淋浴,把临睡前喝的一杯掺水的波旁威士忌喝了下去,然后临上床前又到罗达房门口站住脚听听。
声音已经变得十分清楚了:伤心的呜咽,中间夹着抽抽搭搭的啜泣。
是罗达吗?没有回答。
哭声停了,仿佛中断了似的。
罗!喂,怎么回事?传来了压抑住的伤感的声音:唔,我没什么。
你去睡吧。
让我进来。
门没锁,帕格。
房间里一片漆黑。
他拧亮灯。
罗达穿着一件牡蛎白软缎的睡衣坐起身来,边眨着两眼,边用一条薄手绢擦着红肿的眼圈。
我声音很响吗?我极力想压得低点儿。
出了什么事?嗐,帕格,我完啦。
一切全毁掉了。
你好歹已经扔掉了我。
你喝杯酒也许会觉得好点儿。
我样子一定很可怕。
是吗?她把两手伸进蓬乱的头发去。
要下楼上书房里去谈谈吗?你真是个好人。
喝点儿苏格兰威士忌加苏打水。
我这就上那儿去。
她把匀称、雪白的大腿伸下床来。
帕格去到书房里,在活动酒柜上把酒调好。
不一会儿她也来了,睡衣上面罩了一件宽大的便服,头发随意地拢成了俏丽的发型,自从他搬到客房去以后,他就从来没看见过她把头发拢成这样。
她稍微装扮了一下,把两眼略略修饰了一番,眼睛这时显得清泽、明朗。
好几小时以前,我洗好脸,倒在床上,可我就是睡不着。
这是为什么呢?因为我不得不去会见彼得斯上校吗?这只是一次公务上的会面,罗达。
我不是跟你说过啦。
他把酒递给她。
也许,我不应该提起的,不过我不会给你惹出什么麻烦来。
帕格,我眼下非常苦恼!她喝下一大口酒。
有人写了几封匿名信给哈克。
他收到了,嗐,五六封。
头几封他全撕掉了,就给我看了两封。
他很沮丧地向我道歉,但是还是给我看啦。
这些信招得他很气恼。
罗达用她的一种最温柔、最动人的神态瞥了丈夫一眼。
他想提一下他也收到的那几封匿名信,但是又认为这样做没意思。
帕米拉可能已经对罗达说过了。
总之,没必要再提起那些恶意中伤的话。
他没说什么。
她脱口说了下去:这非常不公正!我当时连哈克也不认识,是吗?谈到你的双重标准!嗐,你听他说,他跟各种女人都睡过觉。
未婚的、已婚的、离婚的,他满不在乎,甚至还旧事重提,而重要的一点总是,我多么不一样。
我也是如此,我是的!只是巴穆·阿比是例外。
我到今儿还不明白那件事怎么会发生的,为什么会发生。
他一生跟许多低三下四的风骚女人鬼混过,我可不是那种女人。
但是这些信把一切都破坏啦。
他显得那么不快活,那么灰心丧气。
我当然否认了一切。
为了他,我不得不否认。
就那么一个阅历过很多事情的人来说,他真幼稚得出奇。
使帕格最感惊奇的是,她这样毫不介意地坦率承认跟别人通奸——只有巴穆•柯比是例外——竟会仍然叫他感到痛苦。
这可不是那第一次打击——她要求离婚的那封信——给予他的那种莫大的苦恼,但仍然是切身的痛苦。
罗达开头一直回避,直到现在才明确地承认。
她的沉默寡言的习惯对她很有用处,如今是跟彼得斯大有关系,所以话才漏出来了。
这可是真正的结局,帕格心想。
他像柯比一样,都是她过去的一部分,她对他可以漫不经心了。
那个人爱你,罗达。
他会相信你的话,把信的事忘掉的。
唔,他会吗?要是他明儿问起你来,那你怎么说呢?这是不可想象的。
并不是十分不可想象的。
自从这一切发生以后,这是你们第一次会面。
罗达,我们有一个很紧迫的优先权问题得要解决。
他不会提出私人的事情来。
当然不会提到那些匿名信。
不会向我提到。
他想到这个汗毛就会竖起来。
她的神色显得既感觉有趣又感觉苦恼。
你意思是说,男人的自尊心吗?就管它叫这个好了。
把这件事忘掉吧。
快睡觉去,做两个美梦。
我可以再喝一杯酒吗?当然可以。
你事后可以把经过全告诉我吗?我是说,你们谈了点儿什么。
不是公事的那一部分。
我对公事的那一部分不感兴趣。
要是谈到了什么私人的事情,我会告诉你的,我会的。
他把酒递给她。
猜得出是谁写那些信吗?猜不出。
是一个女人。
一个恶毒的婊子或是什么别人。
嗳,这种人非常多,帕格,这种人非常多。
她在黄褐色的小张信纸上用绿墨水写,字迹高高低低很滑稽。
她举的事实都是近乎荒唐的,不过她倒是提到了巴穆•柯比。
很卑鄙。
提到日期、地点等等。
真叫人讨厌。
柯比如今在哪儿?我不知道。
我最后一次瞧见他是在芝加哥,就在——就在中途岛战役以后,我正从加利福尼亚回来。
我在那儿停留了几小时,跟他永远断啦。
说来真滑稽,我就是这样才遇见哈克的。
罗达边喝着酒,边叙说她在饮矿泉的大厅里跟彼得斯上校的初次会面,以及后来在驶往纽约的火车上怎样又遇见了他。
我绝对没法知道他为什么会爱上我,帕格。
那天晚上在休息车上,我对他很冷淡。
说实在的,我叫他觉得扫兴。
我正为巴穆,还有你,以及那整个为难的局面感到很烦闷,而且也没有忘掉华伦的事情。
我不肯接受他提出的喝酒的邀请,也不乐意跟他谈话。
我是说,他那么明显地刚跟那个穿绿衣服的人在草堆里打过滚!他眼神里还有那种光彩。
我也不打算叫他动什么念头。
接着,第二天早晨在餐车上,侍者让他坐到了我的桌上。
当时吃早餐的人很多,所以我不能反对,虽然我不知道,也许他偷偷塞了点儿什么给那个侍者。
不管怎样,当时的情形就是这么回事。
他说巴穆跟他讲过我;他非常饮佩我的勇敢精神,就是这一套话。
我仍旧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我一直都保持着。
他实际上一直也都是正正派派地追求我:跟到教堂,参加海军的聚会,以及为英国的募款集会等等。
这是一件逐渐发展起来的事。
过了好几个月,我才答应跟他一块儿去看戏。
也许,叫哈克感到好奇的正是这一点,这里面的新奇的地方。
它不可能是我的少女般的诱惑力。
可是当他回想到我们初次会面时,我毕竟是去瞧巴穆·柯比的。
这就使那些可恶的信似乎挺有说服力了。
在帕格回来后的这多少个月里,罗达对自己的风流韵事从来没说过这么许多。
这时候,她确实变成了碎嘴子。
帕格说:你现在觉得好点儿了吧?好多啦。
你这么安慰我,真太好了。
我不是个爱哭的人,帕格,这一点你知道,不过我为那些信感到太紧张了。
你告诉我明儿要会见他时,我很惊慌。
我的意思是说,哈克不大可能去问巴穆。
那是不礼貌的。
巴穆反正也不会说。
你是惟一知道这件事的第三者。
你是受害的丈夫。
嗳,我可不得不想到种种糟糕透了的可能。
她喝完了酒,把光脚伸进粉红色的拖鞋去。
说实在的,我好歹什么也不知道,罗达。
今儿晚上以前,我什么也不知道。
她身子变得发僵,瞪眼朝他望着,一只拖鞋还握在手里,心里显然迅速地回想了一下方才的谈话。
哎,胡说啦。
她把那只拖鞋啪地一声扔在地板上。
你当然知道了。
别这样,帕格。
你怎么能不知道呢?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帕格在书桌旁坐下,华伦的那本皮面大照相簿还放在书桌上,就在他的一叠文件夹旁边。
这会儿倒精神起来了,他拿起一个公文夹说。
我再做一点儿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