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树岭是田纳西州一条不大为人所知的河畔一片广阔的森林地区,由一道封锁线把它与世隔绝。
一个秘密的工业综合企业就在那地方兴了起来,以一种新的方式去造成空前未有的大规模屠杀。
因此,今天有人会争辩说,它简直可以跟奥斯威辛相提并论。
当然,在橡树岭,并没人遭到杀害,也没什么奴隶劳动。
兴冲冲的美国人支取着很高的工资在干活儿,建造巨大的建筑物和安装大量的机器,根本不知道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橡树岭的保密工作做得比奥斯威辛好。
在内部,只有级别很高的人员知道。
在外面,没什么流言蜚语走漏出去。
像在德国那样,谈论犹太人的情况是有失体统的,所以在橡树岭,议论这地方的用途也是违反社交礼节的。
在德国,人们的确知道,犹太人一定正遭到什么可怕的事,而奥斯威辛的德国人则确切地知道,什么事情正在发生,可是橡树岭的工作人员在炸弹投到广岛之前,一直都给蒙在鼓里。
在幽美的森林地区,他们白天在深达足踝的烂泥里干苦工,晚上在粗糙的棚屋和拖车里尽可能地自寻娱乐,根本不问什么。
再不然,他们就传出一些诙谐的流言,例如说,他们正在兴建一座工厂,准备大规模生产一些无关紧要的零件,以便运送到华盛顿去装配。
虽说这样,战后有一种议论说,当你考虑到奥斯威辛和橡树岭的后果时,美国人和纳粹分子之间出入并不大;两者同样犯下了新的野蛮主义罪行。
这是一个引起争议的论点。
每次战争之后,总对那整个可怕的流血事件有一种合乎情理的莫大的反感。
种种区别往往会变得模糊不清。
所有的一切都是暴行。
所有的人都同样有罪。
舆论就是这么说的。
按实在讲,这是一场卑鄙龌龊的战争。
非常卑鄙龌龊,以致人类不想再打一场战争了。
这好歹是走向废除人类这种疯狂的老毛病的开端。
不过在回忆时,实在不可以把它混淆为一种普遍的罪行。
这里面有区别。
首先,橡树岭的努力由于生产出铀-235,而在物理学、化学和工业发明方面闯入了新的领域。
作为实用工程和人类科学才能的一项功绩,这是出色的,很可能在规模与辉煌方面是独一无二的。
德国人的煤气室和焚尸炉并不是辉煌的、首创的天才杰作。
再说,在战争中,一旦你遭到攻击时,你可以或是放弃抵抗,听凭掠夺,或是奋起作战。
作战的意义就在于设法通过大量屠杀,使对方吓得停止作战。
国与国之间必然会发生政治冲突。
在一个理性和科学的时代,这类冲突当然应该通过某种比较明智的手段予以解决,而不应该通过大规模的屠杀。
但是德国和日本的政客们却采用了这种手段,认为这种手段行得通。
我们也只能通过同样的手段来劝阻他们。
美国人开始争分夺秒地制造铀弹时,他们无法知道攻击他们的人不会首先制造和使用这种炸弹。
这是一个造成惊慌而动力强大的念头。
所以总的来说,奥斯威辛和橡树岭之间的相似之处似乎是牵强附会的。
它们有类似的地方。
两者都是战时创作的巨大、秘密的屠杀手段;两者都在人类经历中揭开了一些可怕的尚未解决的新问题;而且,倘若不是因为国家社会主义的德国,两者全都不会存在。
在奥斯威辛的目的是,精神失常、徒然无益的杀戮。
橡树岭的目的是,结束德国发动的全球性战争,而这一点它却做到了。
然而,当帕格•亨利在一九四四年暮春到橡树岭去的时候,曼哈顿计划像个庞大的战时半身塑像,像历代的手工制成品那样赫然呈现出来。
整个计划浪费到了疯狂的地步。
只有对一种决定性新武器的迫切需要,才能说明这个计划是正当的。
到一九四四年,担心德国人或日本人会在这类炸弹方面走到美国前面的恐惧心理正在消失;新的目标是缩短战争。
所以军方根据三种不同的理论,建立起三种不同的制造炸弹材料的庞大工业综合企业。
哥伦比亚河上的汉福工厂正尽力在生产钚。
这是一个没多大把握的冒险事业,不过跟橡树岭的这两个巨型设施一比,它却是一种光辉灿烂的希望,这两个设施想要通过两种不同的方法把铀-235分裂开来,而这两种方法都一再失败,仍然处在劈啪作响的试验阶段。
就连在最高级的官员中,也没几个人知道可能将要面临一场多大的失败。
彼得斯上校知道。
罗伯特•奥本海默博士,这项炸弹计划的科学灵魂,知道。
莱斯利•格罗夫斯准将,主持这项事业的那个果断、冷静的陆军将领,也知道。
但是谁也不知道对它该怎么办。
奥本海默博士有一个新想法,所以彼得斯上校正到橡树岭去跟奥本海默和一个高级小组委员会一起开会。
同这场危机相比,亨利上校对德雷塞连接器的要求是微不足道的。
彼得斯为了免得冒风险,跟白宫发生纠纷,于是邀帕格一块儿前去,因为帕格的保密材料接触许可证是毫无欠缺之处的。
奥本海默的想法牵涉到把海军也邀请进来,而陆军和海军的关系却具有爆炸性。
这时刻做出一种合作的姿态是有其意义的。
彼得斯一点儿也不知道海军的热扩散方法。
格罗夫斯将军的第一条规则是:分隔开来——在制造炸弹的各个部门之间筑起互不交通的壁垒,这样一条轨道上的人就不知道其他地方发生着的事。
格罗夫斯在一九四二年调查过热扩散问题,得出结论认为,海军是在浪费时间。
这时候,奥本海默写了一封信给格罗夫斯,建议赶紧再次研究一下海军方面所获得的成果。
帕格•亨利一生都在穿过军事检查站,但是橡树岭的路障却是一件新鲜玩意儿。
大门口的卫兵正在一阵沸腾的喧闹声中检查一群新工人,把他们像数金币那样一个个放进去,乘上在大门里面等候着的公共汽车。
帕格带来的代用连接器由神色严厉的宪兵仔细察看一番,并且放到荧光检查器前去检验。
他本人也经历了搜身和一些严格的盘问,然后佩戴上许多不同的标志和一个辐射测量器,回到彼得斯的军用车上。
开车吧,彼得斯对中士司机说,在高坡上停下。
他们沿着一条狭窄的柏油路平稳地向前疾驰,穿过苍翠蓊密的树林,红蕾花和山茱萸四处盛开着。
鲍勃•麦克德莫特在城堡那儿等候。
我打了一个电话给他,彼得斯说,我这就把你交给他招待。
他是什么人?城堡是什么地方?他得把你的要求呈报上去。
他是总工程师。
城堡就是这儿的办公大楼。
穿过荒凉树林的行驶继续了好几英里。
彼得斯上校像在火车上以及从诺克斯维尔驱车前来时那样,一路处理着公文。
自从离开华盛顿以后,这两个人几乎没交谈过。
帕格带有自己的一束公文,而且他一向也喜欢保持缄默。
那是一个暖和的早晨,从敞开的车窗外传来的林木气息十分怡人。
汽车穿过密密匝匝的山茱萸,顺着一条蜿蜒的道路盘旋而上。
司机转过一处拐弯地方,驶到路边停下。
全能的上帝啊!帕格吁了一口气说。
K-25。
彼得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