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以后,犹太区的一名卫兵在中午前后到云母工厂来找娜塔丽,叫她第二天上午八时带着孩子到党卫军总部去报到。
下班以后,她一路奔回泽街的住处。
埃伦呆在家里,正在小声颂读犹太教法典。
这个消息似乎并不叫他心烦意乱。
他说,很可能是要警告她一下。
说到头,党卫军对于他们想使红十字会人员有所警觉的那项阴谋全知道了,而她是那个小团体中惟一留在犹太区里没走的人。
她一定得卑躬屈节,自怨自艾;她一定得答应从今往后跟德国人合作。
这无疑就是德国人要她做的事情。
可是为什么要路易斯去呢?为什么叫我非带他去不可?你上次带他上那儿去的。
副官大概记得这件事。
不必多担忧。
把精神振作起来。
这是决定性的。
你还没收到班瑞尔的来信吗?杰斯特罗摇摇头。
人家说可能需要一星期或一个多星期。
娜塔丽那一夜通宵不曾合眼。
窗外变成鱼肚白时,她就起身,人感到很不舒服。
她穿上那身灰色衣服,把头发梳得极其漂亮,又用旧钵子里的干胭脂搽了一下,加点儿颜色,使自己显得还标致。
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她要走的时候,杰斯特罗说。
尽管他宽慰地笑着,他自己的脸色却不很好看。
他们做了一件就他们说来很不寻常的事;他们互相亲了亲。
她匆匆地赶到幼儿园去,给路易斯穿好衣服,吃了早餐。
教堂大钟打八点时,她走进了党卫军总部。
等她通报了姓名以后,门口办公桌旁那个一脸厌烦神情的党卫军兵士点点头。
跟着我来。
他们走下过道,下了一条长楼梯,又穿过另一条更黑暗的走道。
路易斯偎在妈妈怀里,用亮晶晶的眼睛好奇地东张西望,手里拿着一个锡兵。
党卫军兵士在一扇木门前面站住。
进去。
等着。
他在娜塔丽身后把门关上。
这是一个没有窗子、粉刷得雪白的房间,有一股地下室的气息,里面点着一盏有铁丝网罩着的灯泡。
墙壁是石头造的,地面涂着水泥。
有三张木椅子沿墙放着;在一个犄角里,有一个拖把和满满一铅桶水。
娜塔丽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把路易斯放在自己的膝上。
过了很长的时间。
她说不出过了多久。
路易斯对着那个锡兵咿咿呀呀胡说一气。
门打开了。
娜塔丽连忙站起身。
拉姆司令官走进房来,后面跟着海因德尔督察,他随手把门关上了。
拉姆穿着一套黑色军礼服;海因德尔穿着绿灰色的军便服。
拉姆走到她面前,对着她咆哮道:哼,你就是阴谋反对德国政府的那个犹太婊子罗!是吗?娜塔丽的喉咙收紧起来。
她张开嘴,想说话,可是她发不出声来。
你是还是不是?拉姆大吼着。
我——我——她嘶哑地低声喘息。
拉姆对海因德尔说:把这个该死的小杂种从她手里拿开。
督察从娜塔丽的怀里一下把路易斯夺过去。
她简直不大相信这件事当真发生了,但是路易斯的恸哭使她喉咙里嘶哑地挣出几句话来。
我糊涂,我受了骗,我愿意合作,别伤害我的孩子——不要伤害他?他完蛋啦,你这下贱的臭货,这你不知道吗?拉姆朝着拖把和那桶水指了指。
他马上就要变成一堆血淋淋的烂肉啦,那就是用来收拾干净的。
这工作归你自己来做。
你以为你干了坏事人家就不知道吗?海因德尔是一个矮胖、结实的人,手上满是汗毛。
他把路易斯颠倒过来,一手提着一只腿。
孩子的上衣搭拉下去,遮住了他的脸。
锡兵丁当一声落在地上。
他瓮声瓮气地哭着。
他死定了,拉姆朝她嚷着。
动手,海因德尔,把这件事办好。
把这孩子一扯两半。
娜塔丽尖声喊叫起来,朝着海因德尔直扑过去,但是她绊了一下,摔倒在水泥地上。
她用手和膝盖把身子撑起。
不要杀他!我什么事都愿意干。
就是不要杀他!拉姆哈哈笑了一声,用手杖指着海因德尔,他还把那个哇哇直哭的孩子颠倒过来提着。
你什么事都愿意干?好,让我们来瞧你咂督察的屌儿。
这并不使她震惊。
这当儿,娜塔丽完全成了一只发狂的动物,极力想保护一只幼小的动物。
是,是,好,我愿意。
海因德尔用一只手握住路易斯的两边足踝,把那个呜咽的男孩儿像只家禽那样倒提着。
娜塔丽用手和膝盖向他爬过去。
倘若娜塔丽这时是神志清醒的,那么这一切就会令人作呕、不可名状的,然而她当时所知道的只是,如果她用嘴含着那玩意儿,她的孩子就可以不受到损害。
在她匍匐向前时,海因德尔倒往后退去。
两个人全哈哈大笑起来。
瞧,她倒真想要,司令官。
他说。
拉姆呵呵大笑。
嗨,这些犹太女人都是臭货。
来呀,让她乐一下吧。
海因德尔站住了。
娜塔丽爬到他的脚下。
海因德尔抬起一只穿着皮靴的脚抵到了她的脸上,把她踢得往后摔倒在地。
她的头猛地一下撞在水泥地上。
她只看见一道道弯弯曲曲的亮光。
从我面前滚开。
你认为我会让你这龌龊的犹太嘴来玷污我吗?他站在娜塔丽身旁,朝着她脸上唾了一口,把路易斯扔到了她的怀里。
去,找你的叔叔那个犹太教法典的拉比去。
她坐起身,紧紧搂住孩子,把上衣从他发紫的脸上拉下。
他喘息着,两眼直瞪瞪的,显得通红。
接着,他呕吐了。
站起来。
拉姆说。
娜塔丽照办了。
现在听着,犹太母猪。
等红十字会的人到来时,你得充当儿童部门的向导。
你得给他们留下最好的印象。
他们在报告中将详细提到你,你得是一个非常幸福的美国犹太女人。
幼儿园得是你感到自豪的乐事。
知道吗?当然啦。
当然啦。
我知道。
等红十字会的人走了以后,你要是不管在哪方面行为不检点,你就要带着你的小鬼直接上这儿来。
海因德尔就要当着你的面把他像块湿抹布那样扯成两半。
你就得亲手把那堆血淋淋的烂肉收拾干净,再把它送到焚尸炉里去。
然后,你就上战俘筑路大队的那座营房去。
两百名臭烘烘的乌克兰人就要轮流干上你一星期。
要是你这婊子的臭皮囊还支撑下来,那么你就上小堡去听候枪毙。
明白吗,臭东西?你说什么我就做什么。
我一定给他们一个极好的印象。
好吧。
还有,你要是对你叔叔或是任何别人提起一句今儿的事情,你就完蛋啦!他把脸直伸到她那唾沫狼藉的脸前边,带着一股死人的气息震天价嚎叫,以致她耳朵都轰响起来,你相信我所说的话吗?我相信!我相信!把她轰出去。
督察握着她的胳膊把她拖出了房,拖上楼梯,穿过过道,然后把她连怀抱里的那个气息奄奄的孩子推出总部,到了外面春花烂漫的广场上。
乐队正在演奏午前的协奏曲,是《浮士德》 中的几首乐曲。
她回到住处时,杰斯特罗在等候着。
孩子的脸上还抹得尽是呕吐的东西,似乎吓得目瞪口呆。
娜塔丽的脸色使杰斯特罗很不好受,她眼睛睁得滚圆,外面一圈白边,皮肤发灰发青,一副临死前惊恐万状的神态。
怎么样?他说。
是警告。
我没怎样。
我得换好衣服,上班去。
半小时后,她穿着敝旧的褐色衣服,带着孩子走出房来,杰斯特罗还在那儿。
孩子已经盥洗过,似乎好了些。
她的脸还是死灰色,不过那种令人惊骇的神色渐渐消失了。
你干吗不上图书馆去?我想告诉你,班瑞尔那儿有消息来了。
是吗?她一把抱住他的肩膀,两眼显得十分热切。
他们试试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