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晚上,帕格出乎意料地向罗达提议一起到陆海军俱乐部去。
罗达知道他一向讨厌那些奇形怪状的纸帽子、喧闹作乐的人群以及酒气熏人的接吻;但是,他说他今天晚上希望散散心。
罗达喜欢新年除夕的这种胡闹场面,因此她高高兴兴打扮了一番。
她身上穿的还是早先为英国募捐包裹时穿过的那套银线丝织礼服,当他们挤在一群喜气洋洋的高级军官和太太们当中穿过走廊的当儿,罗达觉得没有几个妇人及得上她那一身打扮的标致和光彩。
罗达和帕格走进餐厅的时候,哈里森•彼得斯站起来向他们挥手,请他们与他同座,那一霎间她不免感到有点局促不安。
她对彼得斯的举止行为洁如白雪,无可訾议,但是,他会提起巴穆•柯比吗?或者,他会显得过于亲热吗?帕格挽着她的手臂,感到了她的犹疑,带着讯问的神色朝她看了一眼。
她打定主意:根本不必介意,就让它最后公开出来好了!啊,真巧!彼得斯上校在那儿。
让我们到他那儿去吧!她兴高采烈地说,他是个好人,我在教堂里遇见过他。
不过,他到底是从哪儿搞来这么个合唱歌女的?你跟她同桌坐在一起能叫我放心吗?彼得斯和帕格•亨利握手的时候,比他要高出一个半头。
他那位年轻女伴一头金发,胸脯丰满,穿着一身有点像是希腊女衫的白长裙,裸露出大块的玫瑰色肌肤,是英国采购委员会里的一名女秘书。
罗达说起他们认识帕米拉•塔茨伯利。
哦,真的吗?未来的勃纳-沃克勋爵夫人?这位姑娘说话颤音很重,使维克多•亨利觉得心头一阵刺痛。
我的好帕姆!你差点没让我们委员会里的人吃惊得昏过去。
帕米拉以前是我们办公室里的造反分子。
一直叽叽咕咕地骂那个老头子奴隶监工!勋爵老爷以前老是叫人加班加点,现在可好,不是就要报应了吗?他们吃着俱乐部里淡而无味的这顿饭菜和走了气的香槟,谈着沉闷乏味的战时话题,慢慢度过午夜之前的一个小时。
碰巧坐在同一张桌子上有一个长着像方头猛狗一般的紫酱色下巴的陆军航空兵上校和他那个厚施脂粉、个儿纤小的妻子。
这位上校刚从中国、缅甸、印度战区归来,现在一个劲地抱怨他那个战区不受重视。
上校说,人类的一半住在那里,连列宁也认为这个地区是世界上最富饶的必争之地。
如果一旦落到日本人手里,那么白人最好还是另外换个星球居住,因为到那时候地球上就容不得他们了。
华盛顿看来没有一个人懂得这一点。
一位陆军准将——他的勋标惹人注目地要比彼得斯和那位中国、缅甸、印度战区的上校多——则大谈特谈海军上将达尔朗的遇刺;他说他在阿尔及利亚曾经和他非常熟悉。
这位突眼睛这样下场实在太可惜了。
我们艾克 参谋部里都管达尔朗叫作突眼睛。
这家伙看上去就是个倒了霉的法国佬。
当然,他是个不折不扣的亲纳粹派,但是他是个现实主义者,再说,我们把他抓到之后,他马上交出了许多物资,保全了一大批美国人的性命。
可是现在戴高乐这家伙,以圣女贞德自居,其实除了夸夸其谈和伤心难过之外,我们从他那儿什么也得不到。
叫那些只会纸上谈兵的左派战略家也知道这一点吧。
其实,罗达根本没必要顾忌彼得斯上校。
他几乎看也不朝她看一眼;相反,他倒是不断在打量她那个矮个儿丈夫。
此时他一言不发,面容严峻、疲惫。
彼得斯终于向他问起了对战局前途的看法。
哪儿的战局?帕格问。
整个战局。
海军是怎么看的?上校,那得看你在海军中担任的是什么职位了。
那么从你所处的地位看呢?这位相貌堂堂的高个儿陆军军官没话找话,问些这种毫无意思的问题,很使帕格迷惑不解,他于是回答说:已往的情况和将来的情况都是一团糟。
完全同意。
彼得斯说——此时喧闹的餐厅里的灯火闪了几下,然后暗了下来——你作的这个年终总结要比我在所有报纸上看到的强多了。
啊,女士们,先生们。
还有五分钟就到午夜了。
亨利太太,请允许。
她就坐在他的旁边,这时他把一顶纸做的牧羊女帽子戴到她头上——他的举止出奇地斯文优雅,她感到就连帕格也决不会找碴儿——然后又把一顶用烫金硬纸板做的钢盔斜戴在自己那头漂亮的灰发之上。
这张餐桌上并非每个人都戴上一顶纸帽,但是使得罗达吃惊不小的是,她丈夫竟也戴上了一顶。
除非是在孩子们小时候的生日宴会上,她还从没见过这样的事。
维克多头上那顶带金边的粉红纸帽丝毫也不使人感到好玩可笑,相反却使他的神色更显得痛苦悲哀。
啊,帕格!瞧你这副样子!新年快乐,罗达。
客人们手里拿着香槟酒杯子,在烛光下相互亲吻,唱起了美好的往日。
帕格心不在焉地吻了一下他的妻子,也让彼得斯很有礼貌地吻了她一下。
他的心思此时已经只顾回想一九四二年的往事。
他想起了华伦靠在诺思安普敦号的舱房门上,一只手托着头顶上的门框对他说的话:爸爸,如果你太忙,顾不上我,你就告诉我:他还想起了瓜达卡纳尔岛附近黑色海水之下,有许多军官和士兵长眠在击沉了的诺思安普敦号的船壳里。
此外,他还无限伤感地想起了一定要请求霍普金斯尽力把娜塔丽和她的孩子从卢尔德搭救出来。
她至少还活在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