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叔父经历的又和她不同。
埃伦自从听了班瑞尔透露的消息,已经完全知道自己的结局。
他写《一个犹太人的旅程》中最后一段里那几句话时,几乎像苏格拉底 一样视死如归,然而首途去被毒气处死,经过三天的火车旅程,他已很难维持这种宁静的心情了。
我们记得,苏格拉底饮了毒芹汁,还对那些哀怜和崇拜他的弟子作了一席有意义的简短谈话,然后溘然长逝。
杰斯特罗是没有弟子的,但《一个犹太人的旅程》(他把那部手稿藏在特莱西恩斯塔特的图书室墙隔板后面,并不希望能活到它被发现的那一天)也是给人听的一篇谈话,最后它会有读者的;再说,杰斯特罗这位天生的作家已经留下了他生前能够写出来的最有意义的语句。
不同的是,此后他仍旧精神矍铄,他还要走完一段漫长的旅程。
他和另外十七个知名人士挤在党卫军乘的卧车后边的两个包房里。
地方太挤了。
他们只好轮流地站一会儿坐一会儿,可能的话就打一会儿瞌睡。
晚上有人给他们一些馊了的面包和淡而无味的汤,早晨给一杯棕黄色的剩茶。
每天早晨有半个小时,可以让他们去上厕所,他们用后必须从顶板到地下都洗刷消毒,好让德国人使用。
这不是一次最舒适的旅行。
然而和他们在牲口车里那些同胞相比,他们却好得多了,这一点他们也知道。
其实,这样反而使杰斯特罗感到痛苦。
由于受到乘卧车这种特殊照顾,他那乐天知命的宁静心情反而被打乱了。
会不会还有一线希望呢?其他十七个人,肯定都以为还有希望。
一天到晚,他们也不去说别的,老是谈受到的这种优待表示前途光明。
那些有妻儿子女在其他列车里的人,甚至为家属表示乐观。
不错,这列车分明不是开往德累斯顿的。
但是,不管它向哪里开,反正这批被遣送的人当中的知名人士总是知名人士。
这一点是最重要的!一到达目的地,他们就要设法去照料自己的亲人。
埃伦·杰斯特罗凭常识也可以想到:让他们乘卧车,这可能是德国人更残酷的愚笨行为,是官僚机构的一时疏忽,或者是一个精心策划的办法,为的是不要让某些人乘牲口车,以免他们在周围人群当中点燃起反抗的火花。
然而,你要坚持不被别人在绝望中怀抱的热情所激动是困难的。
他自己也渴望能够活下去。
这十七个高级知识分子争辩起来时,那些话都是娓娓动听的,这些人是:三位长老、两位拉比、一位交响乐队指挥、一位画家、一位钢琴演奏家、一位报纸发行人、三位医生、两位作战中负过伤的军官、两位半犹太血统的实业家,还有那位遣送组主任,那是一位满面愁容、个子矮小的柏林律师,只有他从来不跟别人谈话,甚至不朝他们看上一眼。
谁也不知道,他有什么事开罪了他的上司。
除了在他们包房外边站岗的那个卫兵,其他的德国人都不去理会这些犹太人。
乘党卫军的车,不管算是享受多么大的特权,它只使人感到紧张。
犹太人通常都是像染了瘟病的畜生,被从那些权势人物中隔离开来。
他们只可以闻到送上车来供党卫军大嚼的伙食的香味。
一到晚上,车上就有人醉醺醺地高唱轻松的歌曲,大声争论不休,有时候听来只觉得可怕。
这种条顿人中习见的喧闹近在咫尺,使这些知名人士胆战心惊,因为随便什么时候,只要党卫军想到要解闷,他们就会跟这些犹太人开一次玩笑。
第二天晚上,已经很迟了,几个党卫军军官还在喷着酒气大唱其《霍斯特•韦塞尔之歌》,这时候杰斯特罗就想起三十年代中期他在慕尼黑第一次听到这首歌。
当时的感想重新涌上他的心头。
那时他虽然觉得纳粹党人可笑,但他们这首歌里确实含有一些德国人隐藏在心底的愁闷;即便是现在可能即将死在他们手中了,他仍旧可以在这嘈杂的合唱中听出那种朴素但富有浪漫情趣的对故乡的怀念 。
突然,包房的门推开了。
警卫喊道:那个臭犹太佬杰斯特罗!到四号包房去!杰斯特罗被吓得战战兢兢。
其他的犹太人都沉下了脸,让开了路。
他走出去,警卫踏着沉重的步子跟在他后面。
四号包房里,一个花白头发、双下巴颏的党卫军军官在和其他几个军官喝酒,吩咐他站在一边侍候。
这位党卫军军官正在高谈阔论,把七年战争 和第二次世界大战对比,指出希特勒与腓特烈大帝之间有一些可喜的类似之处。
他再三强调,这两场战争都说明,一位伟大统帅所领导的纪律严明的小国,可以抗敌几个庸碌无能之辈所领导的巨大但是不稳定的联盟。
腓特烈像元首一样,也巧妙地施展了出奇制胜的外交攻势;他总是首先进攻,屡次以刚强的意志扭转了看来是必败的战局,而到最后,俄国伊丽莎白的猝死,就给了腓特烈需要的时机,终于签订了一项有利于他的和约。
斯大林、罗斯福和丘吉尔都高年多病,有不健康的习惯。
他们当中,无论哪一个死了,联盟就会同样在一夜之间瓦解,花白头发的军官这样说。
其他几个军官都很受感动地交换眼光,很懂事地点着头。
他突然对杰斯特罗说:我听说,你是一个很有名气的美国历史学家。
你对这些事总很熟悉吧。
十八世纪的历史并不是杰斯特罗的专长,他读过卡莱尔论腓特烈的著作。
啊,对!卡莱尔! 花白头发的军官兴奋地说,鼓励他再谈下去。
埃伦说,这两次战争的确具有非常相似之处;希特勒活脱就是一个腓特烈大帝的化身;俄国伊丽莎白之死,显然是一次出自天意的转变,而这种转变在这次战争中也会随时发生。
他被打发出来后,在走回到房间去的路上只觉得自己可耻。
但是警卫给他送来了一份面包和香肠,他把它们分给其他人吃了,这才感到舒服一些。
第二天早晨,那个花白头发的军官又把他召唤去,这一次只有他们两个人个别谈话。
看来军官地位很高,所以对一切都满不在乎;他吩咐杰斯特罗坐下,但对一个犹太人来说,在党卫军面前这样坐下乃是一件闻所未闻的事。
军官说,他从前教过历史,但是一个狡猾的犹太人抢走了他候补的教书职位,断送了他的前程。
他吸着强烈的雪茄,跟埃伦谈了三个小时,迂气十足地讨论此后三四个世纪里德国统治下欧洲的政治结构,认为最后将形成一个德国的独霸世界,还引证了早先普鲁塔克 等作家的话,并拿希特勒去比拟许多伟大人物,包括利库尔古斯 、索隆 、穆罕默德 、克伦威尔 、达尔文等。
埃伦只有聆听和点头的份儿。
这一席幼稚可笑的谈话,对他多少是一种排遣,可以让他忘了对死亡担心害怕时那种近似偏头痛折磨人的念头。
他被打发出来后,在包房里又领到了一份香肠面包,他又把它们分给了大伙。
此后他再没见到这个花白头发的军官。
火车一进入波兰,经过的城镇的站名下面都有指向奥斯威辛的箭头。
这时埃伦真想再有那样的排遣,哪怕是听听粗暴的党卫军唱的歌曲也是好的,因为可以借此消磨这些精神上折磨着人的时间。
然而,这一天德国人都不吭声了。
直等到他在比克瑙车站下车的时候,埃伦才完全明白以前没想到的事。
他和那些知名人士一簇堆站在探照灯光以外的地方,看见了远远那面人们下车的情景——犹太人都吓得往下跳,有的摔倒在地,有的茫茫然徘徊不前;穿着条纹衣服、剃光了头的犯人,漫不在意地把一些尸体和行李扔下了车;尸体在站台上堆成一长行;更引人注意的是,那些卸货的人把儿童的尸体像木屑心的玩偶似的从车上扔下来,然后把它们另成一行远远排列开。
埃伦在探照灯光下寻找娜塔丽。
有一两次,他好像看见了她。
但是,有两千多名犹太人从所有的那些牲口车里涌出来。
他们一起挤在那个长长的站台上,在德国人的吆喝声中和棍子的敲打下,男人同妇女和儿童分开了。
列成五个人一排的队伍。
要在这样乱哄哄一大群搭拉着脑袋的人当中认清楚一个人,那是困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