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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部 莱特湾之战第九十三章(6)

2025-03-30 08:16:56

使人感到窘促的是,男男女女必须在同一个地方脱衣服。

穿条纹衣服的囚犯把少数几个知名人士领到一个角落里,这时候埃伦吃了一惊,只见这些囚犯都去帮着妇女和孩子脱衣服,一面不住地道歉。

他们说,这是营里的规矩。

不能为这种事多费时间。

现在重要的是:必须抢快,要叠好衣服,服从命令。

不一会儿,埃伦·杰斯特罗已经脱光了衣服,坐在一张粗木头长凳上,赤脚踏着冰冷的水泥地,嘴里喃喃念着圣诗。

按说,人们不可以赤着脚祈祷,或者光着头宣神的名号,但这是非常时刻,对戒律是可以通权达变的。

他看见一些年轻妇女,长得很动人,她们袒裸着的丰润的肌肤在灿烂的灯光下显得那么娇艳,好像鲁本斯 画的裸体女人。

当然,多数妇女的体形已经变得很难看:有的骨瘦如柴,有的皮肤松垮,胸部和肚子都搭拉下来。

孩子们看上去都像薅了毛的鸡一样。

第二批妇女拥进了更衣室,后面跟着更多的男人。

埃伦看不真娜塔丽是不是在那些人当中,人群是那么混乱。

一些光着身体的妇女和她们穿着衣服的丈夫没想到会这样暂时团聚:一认出了对方,他们就发出欢呼,彼此拥抱,父亲紧搂住了他们赤膊的孩子。

但是那些剃光头的人立刻拆散了他们。

以后时间多着啦!这会儿大伙得赶紧脱衣服。

不一会儿,只听见德国人在外面厉声发出命令:立正!只放男人!两个一排,洗淋浴去!穿条纹衣服的犯人把男人们领出了更衣室。

这一群赤条条的男人挨挨蹭蹭挤了过去,蓬蓬的阴毛里露出了晃荡着的生殖器,那副情景很像是在一间澡堂里,所不同的是:他们当中还有那些穿着条纹衣服、剃光了脑袋的人,还有一大群裸体的妇女和小孩,看着他们走出去,一面亲切地呼唤他们。

有的妇女嚎啕大哭。

有的妇女,埃伦可以看出,手紧捂住嘴,那一定是憋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她们也许害怕挨打,也许不愿惊吓孩子。

过道里很冷;带着武器、沿墙壁排列着的党卫军不觉得,但是脱光了衣服的埃伦和那些跟他一起走过去的男人肯定觉得冷。

他心中一直很明白,留心看这个骗局越来越真相毕露。

几个犹太人洗淋浴,凭什么要这么一队手持武器、足登皮靴、穿着军装的人来照看他们?这些党卫军都和普通德国人的长相一样,多数都是年轻人,很像星期日可以看到陪着女友在选帝侯大道上蹓跶的那些年轻人,但是这时候他们都恶狠狠地蹙起眉头,好像一些警察在监视着捣乱的人群,防止他们发生暴动。

然而,这些赤身裸体的犹太人无论青年人还是老年人,根本没有谁会捣乱。

走过去这么几步路,更不会发生暴动。

他们被领进了一间狭长的房间,水泥浇的地板和墙壁冷冰冰的,房间大得几乎可以当作一个戏院,只是那个上面装有几百只莲蓬头的天花板太低了,而那一排排的柱子也会妨碍人的视线。

墙壁和柱子——柱子有的是实心混凝土的,有的是铁板上钻了洞孔的——上面都装有肥皂架子,摆着一块块黄肥皂。

这间房里,天花板上那些无罩的电灯也亮得几乎令人无法忍受。

埃伦•杰斯特罗的脑海里只留下以上这些印象,他在一切置之度外、委诸命运的同时,喃喃地念着希伯来圣诗,到后来,身上感到非常难受,他再也无法勉强保持着虔信神道的宁静心情了。

穿条纹衣服的囚犯继续把这些男人往里边推。

空出些地方来!空出些地方来!男人都朝里边去!他止不住地被紧挤在那些比他高大的人粘腻冷湿的皮肤上,这种感觉对一个最爱清洁的人是难堪的;他可以觉出他们软绵绵的生殖器在他身上紧蹭着。

这时候妇女们也进来了,虽然埃伦只能听出她们的声音。

他一眼看过去,尽是那些紧向他四周挤过来的赤裸的身体。

有的孩子大声哭喊,有的妇女嘤嘤啜泣,从远处德国人的口令声中偶尔可以听到几声绝望的惨号。

此外还听见许多妇女的声音:有的在哄她们的孩子,有的在招呼她们的丈夫。

这群人越挤越紧,杰斯特罗惊慌起来了。

他没法克制自己了。

他平时一向害怕拥挤的人群,害怕被他们踩死或闷死。

他完全没法动弹,没法看见,几乎没法呼吸了,只闻到体育室内的那种臭气,从四面被裸体的陌生人夹在当中,紧挤向一根有孔洞的冰冷的铁柱子跟前,恰巧站在一盏电灯底下,一个人的胳膊肘紧抵在他下巴底下,猛地把他的头向上掀起,那灯光就直照射在他脸上。

灯光突然熄灭。

整个室内陷入一片黑暗。

从房间远处,听见沉重的门砰地关闭,接着就是铁插销转动和扭紧时尖锐的吱吱声。

在极宽大的房间里,响起了一片悲号声。

在悲号声中,只听见恐怖的尖厉的惨叫:毒气!毒气!毒死我们啦!哦,神大发慈悲吧!毒气!埃伦闻到了那股气味,强烈的、强烈得令人窒息的气味,像是消毒药剂,但远比那气味厉害。

它是从那根铁柱子里放出来的。

第一股喷射出来的气味火辣辣的,像烧红了的剑直刺进他肺里,震撼他的全身,痛得他浑身直抽搐。

他拼命从柱子跟前往旁边躲,但是没有用。

黑暗中是一片只听见惨号声的混乱与恐怖。

他急喘着气,说出了临死前的忏悔,或者讲得更恰当些,是试图说出他的忏悔,因为肺里正在充血,嘴里粘膜肿胀,痛得透不过气来:主是神。

应当称颂他的名,直到永远永远。

听啊,以色列,主宰我们的神是惟一的神。

他倒在水泥地上。

折腾翻滚着的人体压到他身上,因为成年人中他是第一批倒下去的。

他仰面跌倒,头沉重地磕在地板上。

那些精赤的肉体就紧压着他的脸和整个身子,使他无法扭折身体。

他不动了。

他不是被毒气熏死的。

很少毒气侵入他的身体。

他几乎是立刻断了气,他是在那些垂死的犹太人的重压下闷死的。

就管这叫福气吧,因为毒气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把人熏死。

德国人为这道工序规定的时间是半个小时。

后来,穿条纹衣服的人拉开了那一堆纠缠纽结在一起的死尸,清除那黑压压一片僵硬裸露的人体,这时候才发现了他,他的一张脸不像其他人歪曲得那么厉害,但是在几千具尸体中,谁也没注意到这个又老又瘦的死人。

杰斯特罗被一个带橡皮手套的特别分队队员拖到停尸室里一张桌子跟前,在那里用钳子拔了他所有的金牙,给丢在一个桶里。

在整个停尸室内,大规模地进行着这一道工序,同时还要搜检死人的下体,剪去妇女的头发。

后来,他被放在一个起重机上,机器像在装配线上运转着那样把尸首提升至一间热气腾腾的房间里,那里有一大群特别分队队员正在一排炉子前面紧张地工作。

他的尸首被放在一个铁托架上,他上面再叠起两具童尸,因为他的身体很小,然后他们被一起送进了焚尸炉。

有玻璃窥视孔的铁门砰地关上了。

尸体很快地胀大,开始爆裂,火焰像燃煤似的烧着残骸。

第二天,他的骨灰才被一辆满载死人的灰烬骨碴的大卡车运到维斯杜拉河畔,沉在河里了。

于是,埃伦·杰斯特罗溶解了的灰粒就一路漂浮着,流过他童年时代在那里游戏的梅德捷斯河岸,漂过整个波兰,经华沙流入波罗的海。

他在走向焚尸炉的途中吞下的那几颗钻石可能已被烧毁,因为钻石是会燃烧的。

也可能它们是沉在维斯杜拉河河底了。

它们都是最好的钻石,是他收藏着准备救急用的,他也曾打算在火车上偷偷地把它们交给娜塔丽。

由于他们突然被分开了,他没能够这样做,但是,德国人也始终没能够把它们弄到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