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登—巴登昨天夜里我病得很厉害,今天我也远远没有复原。
不过,既然又重新开了头,我还是决心把日记记下去。
单单是在纸上移动我的笔,也会使我感到有了活力。
旅馆的厨房把我们的咸牛肉杂烩烧得一团糟,使我大为扫兴。
恼怒无疑触发了我的消化不良症。
难道还有比这更容易烧的菜吗?但是,结果还是烧得又焦、又硬、又冷、又油腻,简直叫人恶心。
我们吸取了教训。
我和娜塔丽,还有那个海军武官,把红十字会送给我们的食品凑在一起,在我们自己的房间里烧,在我们自己的房间里吃,至于那些德国大兵,让他们见鬼去吧!别人也都在这么干,走廊里飘荡着烹调的香气。
根据最新的传闻,德国人为了表示文明,为了表示对于宗教的尊重,将在复活节把我们释放,进行交换。
平克尼·塔克虽然亲口对我说过,这只不过是一厢情愿的幻想,但是谣言还是传来传去。
我们这群人的心理活动真是饶有趣味。
如果把这些心理好好描写一番,真可以写出一部可以和《魔山》 媲美的长篇小说,遗憾的是,我丝毫也不具备这种创作才能。
如果路易斯的年纪不是这么小,他蛮可能成为我们这群人中的一个托马斯·曼;他那敏锐的小脑袋说不定此时正在一一记下我们所不能察觉的一切。
说起复活节,这倒使我想起我在卢尔德记下的那段日记,那时我只开了一个头,讲到我的半途而废的改信天主教一事。
那是一件多年以前的往事,说起来叫人伤心难受,好比重新拨燃已经冷却了的灰烬。
不过,如果这本日记在我死后还能留在人间,它就可以成为我在这个世界上匆匆度过的卑微一生的最后遗言。
既然如此,还是让我把此事的主要轮廓信手写下吧,好在只要一两段就能说完。
我已经讲了我与奥斯威辛犹太法典学堂发生隔阂的情形,这是一切后事的关键。
我不能把这件事告诉我的父亲。
对于波兰犹太人来说,敬重双亲是我们根深蒂固的天性。
我的父亲是个和蔼可亲的人,是个农具商,另外也做自行车生意,买卖相当兴旺。
我们家境不错,他很虔诚,也很有学问,不过从来不会问一个为什么。
他如果知道我已经变成了一个不信犹太教的人,那他一定会震惊万分。
所以,我继续是个犹太法典学堂的优秀生,而在心底里,我却暗自笑话莱扎老师,笑话我周围的那些恭顺驯服的小蠢货。
我们的家庭医生是个说意第绪语的不可知论者。
那时候,凡是从大学回来的犹太医生,身上总是常常带着猪肉气味。
一天,我不知怎么心血来潮,到他那儿向他借阅达尔文的书籍。
达尔-温——法典学堂里的悄悄耳语都是这么叫的——就是当今邪恶世界的撒旦。
这个达尔-温,对我来说,他的德文版的书可真难看懂;不过我还是如饥似渴地吞下了《物种起源》,晚上在蜡烛光下偷偷看,白天躲到外面去看。
我一生之中第一次违反安息日的戒律,就是在口袋里装着一本达尔文的书,来到河边的草地上。
安息日戒律禁止在公有场地内负荷重物,而书本也属于重物之列。
说也奇怪,我虽然在精神上已和我的信仰决裂,但是要在礼拜六 带着那本书从我父亲的房子里走出来,倒仍是桩很难做到的事情。
后来,那个医生又把海克尔、斯宾诺莎、叔本华以及尼采的书借给我。
我急不可待地把这些书统统看完,就好像青春少年阅读色情书籍一样,既是津津有味,又暗自羞愧。
我专门先找那些亵渎宗教的章节,比如对于奇迹和上帝的嘲笑,对于圣经的攻击等等。
其中有两本德文的文集我将永远也不会忘记,一本叫做《科学入门》,一本叫做《现代伟大思想家》,都是绿色平装廉价书。
伽利略、哥白尼、牛顿、伏尔泰,霍布士、休姆、卢梭、康德,这一群辉煌灿烂的伟大人物,就在我,一个十五岁的犹太少年,孤独一人躺在维斯杜拉河畔草地上的时候,突然闯入了我的思想。
我如痴如狂,一连攻读了两三个星期,于是我的世界、我父亲的世界,统统倒坍、摧毁、破灭、粉碎,变为一堆瓦砾,化为一片尘埃,从此休想恢复,就如倒坍在沙漠之上的奥齐曼迪亚斯的塑像 一样。
我的头脑从此开了窍。
我的家庭移居美国之后,我成了布鲁克林中学的一个异常早熟的奇迹。
我学英语就好比背诵乘法表一般便当,两年之内我就学完了全部课程,并且取得了进入哈佛大学的奖学金。
那时候,无论我的言谈举止,还是衣着装束,在我的双亲眼里都已完全美国化了。
他们为我哈佛大学的奖学金感到骄傲,但是同时也很担忧害怕。
不过,他们又怎能留难我?我离家上学了。
在哈佛,我是一个奇才。
教授们,连同他们的夫人,对我推崇备至;我是许多豪富人家的座上客,我的带点犹太学堂腔调的英语,他们觉得新颖有趣。
我把所有这些宠爱奖掖视为理所当然。
我那时年轻漂亮,就像路易斯·亨利一样,具有某种天生的魅力,对于交谈也是颇有天赋。
我能使那些文人雅士和我一同分享我因为发现了西部文化而感到的兴奋激动。
我爱美国;我博览贯通美国的文学与历史;我能背诵马克·吐温的大部分作品。
经过法典学堂的训练,我有过目不忘的本领。
我能滔滔不绝,侃侃而谈,既有独到见解,又能旁征博引,这使那些波士顿人惊叹不已。
同时,我还能够把一些犹太法典的知识融会于我的谈论之中。
正是由于这样,我才在无意之中醒悟到后来使我成名的道理,那就是,如果有人能把犹太教作为那些基督徒本身历史背景之中受到忽略的一个部分介绍给他们,并且在介绍的时候既保持一定的尊严,又稍带一丝嘲讽口吻,那么他们一定会深感兴趣。
三十年后,我写成了我的《早期基督教中的犹太法典精义》,后来我又把它加以改写,并且换了一个更加醒目的标题:《一个犹太人的耶稣》,终于使它成了一本畅销书。
至于后来发生的事情,我无可夸耀,因此我将简单地一笔带过。
生活毕竟是那么大同小异!一个有钱人家的千金,爱上了一个穷家庭教师,不过是个老生常谈的故事。
喜剧、小说、悲剧、电影,大多用的是这个简单题材。
我则是亲身经历了一次。
她是波士顿的一位富家闺秀,是个天主教徒。
在那二十出头的年纪,一个人很难聪明理智,一旦堕入情网,那就不可能忠诚老实,不论是对别人,还是对自己。
我那活跃的想象,善于论证的能力,这时也作用于我自身,竟然使我果真相信,基督已经进入我的心灵。
后来的事情也就非常简单:天主教才是正统,才是基督教艺术与哲学的宝库;同时,它自成一个详尽无遗的典礼仪式的系统,这才是我真正能够理解的惟一的宗教。
我于是改信了天主教。
这是一个肤浅的梦想,一旦醒来,感觉尤其可怕,不过我还是静静地渡过了这个难关。
由于我所受的教育,在我心灵深处,我依然是——至今未变——从雪地里走进一座基督教堂时的那个奥斯威辛犹太法典学堂的学童,当他远远看到前方墙上——也就是犹太教堂放置圣龛的地方——那个钉在十字架上的基督形象时,他的灵魂深处深受震撼。
如果她的家庭没有把我赶出去,如果她坚决和我站在一起,而不是仅仅泪流满面,像个溶化着的糖人儿似的呆呆站在雨里,那我很可能沉沦至今还不知醒悟。
我之所以赞美、怜悯、热爱拿撒勒的耶稣,正如我已经做了的那样,无休止地研究他、写他,最最根本的一个前提,是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对他产生信仰。
既然所有这些都发生在一九三三年以前,而且我又从未采取任何行动再次改变信仰,根据纽伦堡法律,从技术上来说,我可以免受对于犹太人的迫害。
据我所知,这种豁免权也适用于德国籍的混血犹太人,而我作为一个美国人,如果一旦遇到最坏的情况,当然也可以享受这种宽待。
一九四一年,当我的护照问题受到留难的时候,我在梵蒂冈的一个好朋友为我搞到了证明我曾改信天主教的波斯顿来的文件影印副本。
我现在依然保存着这些有点暗淡褪色的证件。
我迄今没正式出示这些证件,因为我担心说不定会把我和娜塔丽分开。
绝对不可以出现那样的情况。
只有在我能够用这些证件帮助她的时候,我才会出示。
至于说到拯救我自己的生命——其实,我已度过了大半辈子。
我不想再把关于马丁·路德的那本书写下去。
我原来打算通过这个宗教改革人物,来结束我对在历史中演变的基督的描绘。
但是,我的这位主人公的粗俗可恶的条顿主义使我越来越感到犹豫,暂且不说他对犹太人的恶言中伤简直无异于戈培尔博士之流对于犹太人的破口大骂。
他是个宗教天才,对此我毫不怀疑。
但是他是一个日耳曼天才,因此他其实是个专事破坏的天使。
路德最辉煌的成就在于他粉碎了教皇至高无上的权力以及罗马教廷。
他挑剔弱点的洞察力令人惊叹,他的辩才具有极大的煽动性。
他对旧制度、旧结构的大胆的仇恨与藐视透发出典型的日耳曼音调,好似条顿堡森林发出的震耳轰鸣,好像雷神手中的铁锤发出的打击声。
我们将听到马克思发出同样的声音——这个由犹太人变成的日耳曼人,身兼这两个民族的狂热素质;我们将在瓦格纳的音乐和著作中再次听到同样的声音;而当轮到希特勒的时候,这个声音就使全球震撼。
让别的人去把路德的伟大之处写出来吧。
我倒是情愿接下去写上几篇柏拉图式的对话,像我在哈佛大学的谈话那样的不拘形式,我们这个历经劫难的世纪里的一切哲学和政治问题都是我的话题。
我没什么新鲜见解可以献丑;但是,我的文笔还算轻松流畅,或许能够博得几位一心追逐欢乐和金钱的读者见爱而伫足少待,对一些值得注意的事情也能关心顾盼一下。
又是一则东拉西扯的日记!但是我已写下整整六页。
我是忍着腹部剧痛,咬紧牙齿,一字一字写下的。
我感到非常虚弱无力,连从这张椅子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一定是得了什么重病,绝不是由于心理因素而引起的阵痛。
我全身各处都响起了警报。
我一定得再去看看医生。
一九四三年二月二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