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甫连柯指了一下他坐着的那张床说:她就死在这儿,还在床上躺了两个星期。
维拉没办法弄到一口棺材。
没有棺材。
没有木料。
维拉不愿把她像一条狗那样埋在土里。
天气很冷,零下好些度,因此卫生倒不成问题。
可是,你会觉得这件事情有点骇人听闻。
但维拉说,那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像安安稳稳地睡着了似的。
首先死去的当然是老年人,他们没耐力。
房间里很快就暖和起来了。
维拉在炉子上煎薄饼,她脱掉了披巾和皮上衣,露出一件穿破了的毛线衫,裙子下面是厚厚的护腿和皮靴。
这儿的人什么古怪的东西都吃,她平静地说,皮带、糊墙纸上的胶水。
甚至狗和猫,耗子和麻雀。
我才不吃呐,我吃不来那些,但我听说过这种情况。
在医院里,我们听到了一些吓人的事情。
她指着炉子上开始咝咝发响的油煎薄饼。
我用锯木屑和凡士林做过这种薄饼。
可怕得很,吃了难过死了,不过是为了塞满肚子。
那时候有少量的配给面包,我全给奶奶吃了。
但过了一阵子她就不再吃了。
她没有感觉了。
把棺材的事情告诉他。
叶甫连柯说。
有一个诗人住在楼下,维拉边说边翻动在煎锅里劈劈啪啪响的薄饼。
利茹柯夫在列宁格勒很有点名气,他拆掉了他的书桌,给奶奶做了一口棺材。
他现在还没有书桌。
还有那大扫除的事情。
将军又说。
他的儿媳妇一听,就没好气地顶撞了一句:亨利上校可不想听这些伤心事儿。
帕格吞吞吐吐地说:如果说起来使你伤心,那就算了。
不过我倒是很想听的。
那好,以后再看吧。
现在吃饭了。
她开始在桌子上摆餐具。
叶甫连柯从墙上取下一张一个身穿军装的青年的照片。
这就是我的儿子。
灯光下他看见一张端正的斯拉夫面孔:鬈头发,宽额角,高颧骨,天真聪颖的神态。
帕格说:漂亮。
我记得你说过你有一个当飞行员的儿子。
我有过。
他在中途岛战役中阵亡了。
叶甫连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然后用他那只好手紧紧地抓住帕格的肩膀。
维拉从帆布袋里取出一瓶红酒放到桌上。
叶甫连柯拔去瓶塞。
他的名字?华伦。
将军站起来,倒满三杯酒。
帕格也站了起来。
华伦·维克多维奇。
亨利。
叶甫连柯说,炉火使这个灯光照射下的邋遢的小室变得闷热了。
帕格喝下那杯略带酸味的淡酒时,感觉到——这是第一次——华伦之死给他带来了一种不纯粹是极度痛苦的滋味。
不管为时多么短暂,华伦之死弥合了两个世界之间的鸿沟,叶甫连柯放下他的空杯。
我们知道这次中途岛战役。
它是美国海军一次重大胜利,扭转了太平洋的形势。
帕格说不出话来。
只是点了点头。
除了薄饼之外还有香肠和来自将军的帆布袋里的美国罐头水果色拉。
他们很快就饮完了一瓶酒,接着又开了第二瓶。
维拉开始谈到被围后的情况。
最坏的情况,她说,发生在去年春天三月下旬解冻开始时。
尸体陆陆续续在各处出现,他们都是倒在街头就死去的人,几个月来没掩埋的冻僵了的尸体。
垃圾、碎砖破瓦以及各种残骸和成千上万的尸体一起出现,造成了一种触目惊心的景象,到处是一股使人作呕的恶臭,瘟疫严重地威胁着人们。
但当局采取了严厉措施,把人民组织起来,一次大规模的清洁运动拯救了这座城市。
尸体被投入巨大的集体墓穴,其中有些人查明了身份,但许多人都无法查明。
你知道,全家人都饿死的有的是,维拉说,或者只剩下一个人,不是病倒了就是失去了感觉。
如果有谁不见了,也不会有人知道。
唉,一个人快要死了,你是看得出来的,他们变得麻木,无所感觉。
如果你把他们送到医院,或让他们躺在床上,设法给他们吃东西,可能就会好了,可是他们总是说他们没有病。
坚持要去工作。
然后他们会在人行道上坐下或睡倒,接着在积雪中死去。
她瞟了叶甫连柯一眼,随后压低嗓门。
他们的配给证经常被窃。
有些人变得像狼一样。
叶甫连柯喝了一些酒,砰的一声把杯子放在桌上。
唉,够了。
已经铸成大错。
胡搞,混蛋,不可饶恕的大错。
他们已经喝下不少酒,因此帕格壮起胆来问道:谁铸成的?他马上就知道这句话闯了大祸,得罪了人。
叶甫连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露出一排发黄的牙齿。
一百万老人、儿童以及其他不健全的人应该早就予以疏散。
在德军已进抵离城一百英里处,轰炸机不分昼夜地飞来袭击的时候,不应再把食物贮存在陈旧的木头房子仓库里。
一夜之间,足够全市六个月配给量的粮食付之一炬。
数以吨计的白糖融化了渗到泥土里。
老百姓就吃那些泥土。
我吃过,维拉说,还是付了高价才买到的呢。
老百姓吃比那还要坏的东西。
叶甫连柯站了起来,但德国人毕竟攻不进列宁格勒,永远休想。
莫斯科发布命令,但列宁格勒拯救了自己。
他的声音逐渐低沉下去,这时他在穿大衣,背向帕格。
帕格好像听见他还说了一句:没听从命令。
他转过身来,然后再说,好吧,从明天起,上校,你可以看看一些被德国人占领过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