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谈到此结束。
从一片漆黑中走进灯火辉煌的剧院休息室使娜塔丽感到目眩。
时间机器把她送回到一九三七年的巴黎。
目前的景象和她跟莱斯里•斯鲁特一起去看戏的那些夜晚没什么两样,只是现在多了些零零落落的穿德军制服的军人。
这是她记忆中的巴黎的精华荟萃之处,雄伟的休息室、大理石圆柱、豪华的楼梯、丰富多彩的雕像。
身穿雨衣的长发飘散的学生带着身穿短裙的女友,挤在劳动人民中间拥向低价座位的入口处;一对对中产阶级轻松自在的夫妇走向正厅;还有像一流细水那样穿过人群的衣饰华丽夺目的上流人物。
气氛活跃,典型的法国语音语调,一张张面庞——也许比往日消瘦了些或苍白了些——多半是法国人的面庞,而且为数不多的几个洒脱超群的是彻头彻尾的纯种法国人。
尤其是妇女,那些永远是雍容华贵的巴黎妇女,发式别致,浓装淡抹,在回眸顾盼之际,在转动赤裸的手臂或发出轻快笑声之际,处处表现出她们善于显示自己和取悦他人的艺术。
她们有的是伴着穿晚礼服的法国男人、有的是和德国军官在一起。
在等而下之的人群当中,德国士兵也带着法国姑娘,她们打扮得花枝招展,容光焕发,像小猫那样活泼欢快。
也许因为娜塔丽正处于兴奋状态——近在身边的贝克博士使她的肾上腺素不停地发挥作用——她在突然进入剧院休息室时使她感到目眩的不仅仅是强烈的灯光,而且是使她良心不安的一闪念。
她心想:遭到盟国报章和戴高乐广播嘲弄和痛骂的通敌者是些什么人呢?原来这些人就是。
可不是吗?他们是法国人。
他们是人民。
他们打败了。
为了打赢上次战争,他们曾经血流成河。
他们付了二十年的税,做了他们的政客要求他们做的事情,修筑了马奇诺防线,在德高望重的将军带领下走向战争。
如今德国人占领了巴黎。
好吧!我可不在乎!如果美国人能来拯救我们,那就上上大吉。
在此期间,他们在德国人下面继续按法国人的生活方式生活下去。
既然是苦难重重而欢娱很少,这就更应当尽情享受这些欢乐的时刻。
这时娜塔丽觉得她有点理解德•尚布伦伯爵夫人了。
在和贝克一起穿越人群走向座位时,她体会到有一点不同于一九三七年。
在当年,在每次演出歌剧时,观众中总有许多犹太面孔。
而今天,一张犹太面孔也看不见了。
序曲的头几个音符像是掠过竖琴琴弦的清风一样掠过她的神经,引起了不寒而栗的震颤。
由于处在极度紧张状态,她震颤得更厉害。
她试图全神贯注地倾听音乐,但听了几个小节以后,贝克透露的一点消息又闪现在她心头。
他们呆在卢尔德的时候,究竟是谁作出徒劳的、带来不利影响的试探?在她苦苦思索、心事重重的时候,帷幕升起,舞台上出现了可与升平岁月里任何布景媲美的富丽堂皇的布景。
费加罗和苏珊娜,两位都是第一流的歌唱家,立即便进入了他们的声情并茂的不朽的喜剧情景中去。
尽管这场《费加罗的婚礼》演得很出色,但娜塔丽却未能领略多少。
她内心中正在为眼前的困境忐忑不安。
贝克事先预订了一间比较小的休息室,里面一张小桌子,以供幕间休息时享用。
侍者点头为礼,以亲切的笑容迎接他们。
晚安,夫人,晚安,公使先生。
他敏捷地带走了保留席牌子,接着送上香槟和糖饼。
顺便提一下,贝克吃着糕点、呷着酒,对那些歌唱家发表了一些颇有见地的评论之后说,我最近重读了你叔父的广播稿。
他确实是有先见之明,你了解这一点吗?他在一年前所写的东西正是今天盟国阵营里人们广泛议论的东西。
亨利•华莱士副总统最近发表一次演说,他说的话很可能是从你叔父的广播稿里剽窃来的。
肖伯纳和罗素之流的最高超的思想家也都在说这些话。
真奇怪。
我近来和盟国阵营可没什么接触。
是这样。
嗯,我手里有那些报道的剪辑。
等杰斯特罗博士好一些的时候,他应该看看这些东西。
我一直很想发表他的稿子。
说真的,所谓必须再加润饰的说法是根本没有道理的。
这些稿子都是珠玑好文章。
都是传世之作,它们显示出一种美妙的理智的进程。
侍者为他斟酒时,贝克停顿了一下。
娜塔丽用嘴唇舔了舔酒。
你认为他现在愿意广播这些稿子吗?也许在巴黎电台?说真的,他正欠我这笔债呢。
像他现在这样衰弱,怎能讨论这样的事情。
但他的医生今天告诉我,他在两三星期后可望复元。
他在维多利亚疗养院过得还舒服么?他在各方面都受到最妥善的照顾。
那好。
我坚持要做到这一点。
法兰福克医院是一所很不错的医院,但我知道他在这儿要愉快些——呀,第一次铃声响了,你几乎还没碰过你的酒呢。
是酒不好吗?娜塔丽一口喝干了酒说:酒很好。
这以后,有如洪流奔腾的美妙音乐在娜塔丽听来像是奔驰在远方的列车。
当歌唱演员在舞台上以各种可笑的伪装出现、在纠缠不清的误会中相互戏谑时,各种可怕的可能性相继在她心头涌现。
又一次,最坏的可能性正在变成现实。
把病人送往巴黎医院之举绝非偶然。
贝克博士本来就想把他们弄到这儿来,他等待时机,并利用了埃伦不幸生病这个机会来实现他的企图,因为如果采用更野蛮的手法可能会使他在瑞士人面前交待不过去。
那么现在又将怎样呢?埃伦还是可以找借口拒绝广播,即使他同意,这样做会不会反而决定了他的命运,可能还有她的命运?显然他可以在回到美国之后马上就否认这次广播,而且贝克博士是个聪明人,他不会不估计到这个可能性。
因此,德国人一旦把那些录音弄到手,他们会千方百计把埃伦留住不放,很可能也不让她离开。
考虑到他们现在所处的不牢靠的地位,瑞士人提供的保护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有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