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一个例子吧,艾克曼说,他眼下正在同保加利亚谈判一项交易。
那是一个糟糕的体制,一个摇摆不定的卫星国,随时都可能倒向任何方面。
德国军队在夏季攻势中取得了进展,保加利亚国王才软下来。
隆美尔的节节胜利,在克里米亚巨大的挺进,终于使他真正肯谈买卖了。
把所有保加利亚犹太人一网打尽的关键是一小撮现在居住在德国的保加利亚犹太人。
交换条件正在达成。
保加利亚将控制所有逃到那里去的德国犹太人,而德国将对付帝国土地上的保加利亚犹太人。
在经济利益方面,保加利亚人占了便宜,但是他们正式默认了德国的基本政策;他们把犹太裔的保加利亚公民抛给了德国人。
在这个主要问题上得到胜利了。
意大利同保加利亚没多大的不同,也是一个弱国,由一伙反复无常的政客管理着。
所以贝克博士可以试一试同样的办法。
艾克曼接着说,问题全在于各种不同的犹太人目前所处的地位。
现在居住在意大利的、土生土长的犹太人将是最难弄到手的。
犹太侨民就比较容易,但是他们仍然有某种庇护权。
首先应该向居住在德国的意大利犹太人下手。
那一批可爱的人的确切数字是一百十八名,艾克曼说。
他会给贝克博士送来他们每一个人的档案材料,那上面有他们的出生地点、目前在德国的地址、年龄、健康情况、主要的社会关系和财产清单。
接着贝克博士就应该向法西斯要人们推荐保加利亚的处理方式。
而且贝克博士还可以采用一个极好的人道主义理由。
如果说德国对待犹太人的政策确实太严厉——不过,他当然应该否认这一点的——这项交易只会对犹太人有好处,对不对?能摆脱德国控制的犹太人将比交给它处理的犹太人多得多,因为在意大利有好几百德国犹太人哪。
艾克曼像一个吝啬的讨价还价的商人那样带着狡猾的笑容加了一句,贝克用不着担心那些拿来作交换条件的在意大利的德国犹太人;他们到头来总是会被设法弄到手的。
总而言之,艾克曼说,打开缺口顶要紧。
贝克博士同小姑娘睡过觉吗?这就是整个诀窍:开头是温柔地哄,一大套的甜言蜜语使她神魂颠倒,遇到适当的时机——马上下手!干了第一回,以后就没问题啦。
这个意大利犹太人的问题需要有个会哄的外交家来处理。
劳工部热烈推荐贝克博士,国家领袖希姆莱满怀信心地企待着积极的结果。
艾克曼的意思越是说得清楚,维尔纳·贝克越是感到不喜欢。
他听够了熟悉内幕的人悄悄透露的关于东方犹太人集中营的消息。
排犹主义者在外交部里多的是,全是里宾特洛甫一手培养出来的。
其中最坏的是一个副部长,不恰当地名叫马丁·路德,是一个绝密的叫德意志的小组的头子,那是处理犹太人的事情的。
有一次在柏林的宴会上,贝克同这个粗俗的醉汉谈过话。
路德不知喝了多少,带着幸灾乐祸的微笑,眨眨眼,用手捂着嘴自动透露,犹太人在东方的集中营里终于在屁股狠狠地挨打,就像元首预言的那样。
在较高级的德国人中间,这个题目是避而不谈的。
维尔纳·贝克从来没向任何人打听过这种事的细节,而且设法避免去想这整个不幸的事。
他在部队里的那个弟弟近来也绝口不提这种事情了。
眼前,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官员,圆肩膀,长着一张瘦削的长脸、狐狸似的尖鼻子、高高的秃脑门,动作敏捷,穿着一身使他这个坐办公室的人脸色益发苍白的黑军服,正在劝他自动跳进这个泥塘,深深地陷在里面。
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外交人员和历史学博士,有一件事情贝克再怎么也忘不了:一切战争都要结束,而战后的清算可能会给人惹麻烦的。
他对自己在征集意大利劳工这件事上所起的作用,心里有点感到不安。
他大批否决过反映情况艰苦的申诉书,这使他烦恼。
战争是战争,命令是命令,但是这样对付犹太人实在太不像话了。
他打算把事情消灭在萌芽状态,直截了当地说:让我指出一个事实。
在征集劳工的时候,我不得不在保证书上明确地写明目的地、工资和劳动条件。
那当然啦,不过那些是意大利人。
这些可是犹太人。
说话的声调使贝克感到狼狈,因为艾克曼仿佛在说:这些可是马。
罗马的官员仍然拿他们当意大利公民看待。
他们将问我那一百十八名犹太人在哪里重新安家,他们将在那里干什么,生活在怎样的环境里。
我将不得不写一份外交部的正式复文摆在案卷里。
好极了!艾克曼耸耸肩膀,微笑起来,丝毫没有被打动的样子。
你爱怎么写,就怎么写嘛。
那一套屁话算得了什么?贝克倒抽了一口冷气,但是他设法按捺住了性子。
他已经对纳粹分子的粗俗感到习惯了,而且不得不容忍。
外交部门可不是这么工作的,你知道。
我们在劳工问题上是非常讲究实际的。
我们的说话都是有根有据的。
就是因为这样,我们才得到这么顺利的结果两个人瞪着眼互相看着。
艾克曼中校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他脸上所有的皱纹都稍微显得僵硬起来,一双小眼睛里流露出奇怪的、呆呆的神情。
要是你喜欢的话,他用低沉的讽刺声调说,声音是从空洞洞的胸膛里发出来的,我倒乐意确切地告诉你,按照元首亲自下的命令,那些犹太人将到哪里去,他们将受到怎么安排。
然后,你自己决定编一个什么故事去写给意大利人吧。
那个人的眼睛里没有焦点。
在他闪闪发亮的眼镜后面,看上去好像有两个黑窟窿张开着,而在那两个窟窿里,维尔纳·贝克博士看到了恐怖,看到了尸体堆成山的幻景。
他们两人一句话都没说,但是这沉默的片刻使那个政治秘书明白那些被放逐的犹太人的下场。
不得不面对这样的局面,真叫人沮丧。
他脊背上感到一阵阵冷颤,只好抓救命稻草了。
一定要让大使知道。
啊,我懂得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张铁青的长脸上神色缓和了。
艾克曼用富于幽默感的亲切声调说:他就是那种给我们添麻烦的、落后的老混蛋,对不对?哦,外交部长会亲自跟他讲明情况的。
这会治得他乖乖闭上嘴,我向你保证,他会老实得屁也不敢放。
他不敢对里宾特洛甫说‘呸’。
艾克曼高兴地叹了一口气,摇摇食指。
我告诉你,你只要把这件事情办妥,就可以指望大大地高升。
老兄,你办公室里有点白兰地吗?我今天早晨坐汽车赶了两百公里,还没吃上早饭哩。
维尔纳端来了一瓶酒、两个酒杯,他一边倒酒,一边迅速地思忖。
他甚至不应该流露出同意的样子;要不然,万一他交不出人来,就会大难临头。
关于犹太人的问题,意大利人是不肯让步的;这一点他拿得稳。
他们可能把犹太人围在集中营里,虐待他们,等等;但是把他们交出来,放逐出去——那可办不到。
他们碰碰杯,喝着酒,他说:嗯,我试一试。
不过成不成得看意大利人怎么说。
我没办法。
谁也没办法,除非咱们占领意大利。
是这样吗?你没办法。
艾克曼粗暴地,像对待一个侍者似的把空酒杯递过去。
贝克又在杯子里倒满酒。
中校又干了一杯,双手交叉着放在肚子上。
我现在要求你,他说,解释一下杰斯特罗的情况。
杰斯特罗的情况?贝克结结巴巴地说。
你在锡耶纳,贝克博士,扣住了一个无国籍的犹太人,名叫埃伦·杰斯特罗,六十五岁,是一个从美国来的著名作家,带着一个侄女和她的小孩子。
你去看过他们。
你写过信给他们。
你打过电话给他们。
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