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往常一样,头一辆卡车里是十来个特别分队人员,这是一批被利用来参与操作过程的犹太囚犯。
这一小队人员会讲几种语言。
他们从卡车上跳下来,跑去帮助他们的犹太同胞从别的卡车上下来。
他们体面地穿着便服;在这温暖的天气里,他们穿着上好的衬衫、长裤和皮鞋。
这些特别分队人员没穿条子衣服,当然也没穿木鞋,只是戴着必需戴的条子的集中营帽子。
他们帮助妇女和儿童下车,用意第绪语或者波兰语讲着消毒灭菌的步骤、集中营里的膳宿供应和工作条件。
事到如今,这批刚运来的犹太人只有九分钟好活了,所以必须采取措施,以防万一。
党卫军守卫人员牵着狗,拿着枪和木棍排成两道警戒线,从卡车前一直排到脱衣服的小木房前。
那些犹太人没别的选择,只得由特别分队人员陪同着一直向木房走去。
特别分队人员还在谈着伙食、邮政服务和探望的特权。
司令官向默不作声的希姆莱解释,那帮家伙一直要陪他们走进密室,一直要把这个人道主义的骗局保持到最后一秒钟。
要等到党卫军看守进去把那些毒气也透不过的大门关上的时候,他们才能逃到外面来。
司令官在说明的时候,没把功劳算给赫斯勒和奥迈尔,就是那两个党卫军军官想出了利用特别分队这个确实巧妙的安排。
归根结蒂,万一出了什么差错,不是他们,而是他自己受到责怪!但是这一套办法正是这两个军官设想出来的。
他们训练了一批批特别分队。
他们定期地用煤气杀死一批,然后再训练一批。
特别分队是从隔离营里新来的人中间找来的。
那些软弱的人、容易吓慌的人和容易被奥斯威辛集中营的残酷情况吓破胆的没出息的人,就是他们要物色的。
赫斯勒和奥迈尔把他们挑出来,让他们单独住在一所特殊的营房里,用直截了当的措辞同他们谈明这个任务。
他们能够按照吩咐的去做,就活命;否则当场枪决。
他们可以选择。
许多人虽然吓坏了,却情愿挨子弹,脖子上挨一颗子弹。
尽管这样,特别分队人员还是有的是。
他们的需要一直得到满足。
但是即使后来还是有一些人受不了这个活儿;想法提醒新来的人,甚至同他们一起脱去衣服自杀。
党卫军密切提防着这种人,经常能逮住他们。
为了儆戒别人,他们受到严厉惩罚;他们被活活烧死。
真是明智的手段。
司令官看着这帮可怜虫催促妇女和儿童去送命,跟往常一样想不通他们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们怎么能对一切天赋的感情这么毫无反应呢,尤其是对宗教信仰跟他们相同的人?犹太人真是个谜,就是这么回事。
他偷偷地向海因里希·希姆莱瞟了一眼,差一点吓得没命。
希姆莱呆滞的眼光紧盯着他在看哪。
司令官打了个冷战,认识到这可能是整个检查的决定性时刻,只有这才是真正的关键。
国家领袖来亲眼看看——主人的监视——奥斯威辛集中营的司令官是不是胜任这个职位。
如果他现在退退缩缩,流露出一丁点儿神经质或者内疚的神情,那他就会断送自己的前程,说不定会断送自己的性命。
如果他不能符合要求,而他却知道其中那些事情,那他们还能容许他活多久呢?他看到过党卫军人员——也有职位很高的——挨到一颗子弹。
那些犹太人现在匆匆忙忙一起向那所用来脱衣服的小木房走去。
他看到一个意料不到的景象,这景象使他紧张的神经受不了。
一条狗向一个顶多四五岁的孩子扑过去,对她乱叫,那是个穿着蓝色短连衫裙的小女孩,跟他自己最小的女儿长得很像:黄头发、蓝眼睛、圆滚滚的德国人的脸蛋,一点也不像犹太人。
这个漂亮的小妞儿紧紧地缩在她母亲的身旁尖叫。
做妈妈的把她抱起来,为了哄她,折了一根长着苹果花的细枝,送到小女孩的鼻子前。
她们就这样挤在那群犹太人中间走进木房,不见了。
司令官在这里看到过几十次叫人心酸的事件,但是这个小女孩的神情、那个做妈妈的冲动地一把折断那长着花朵的树枝的动作,却叫人受不了——那个母亲看上去也不像犹太人。
宣传漫画全是胡闹;第三帝国的这些不共戴天的敌人看上去同其他欧洲人没有什么不一样,大多数都是这样。
他早就发现这个情况了。
司令官感到肚子痛;绞痛又发作了。
他紧绷着脸,不露出一丝表情。
如今至少事情会迅速进行了。
党卫军又排成两道警戒线,从小木房排到那所大木房,中间是一条狭窄的小道。
赤身露体的男人先走出来,同往常一样,可怜巴巴的一群——矮胖的、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瘸腿的、头发灰白的或者秃头的——他们因为害怕,割过包皮的可怜巴巴的生殖器都缩了起来,那不用说。
他难得在这里看到一个犹太人有真正的大生殖器。
也许身强力壮的人才更富有男性气概。
穿得整整齐齐的特别分队人员还混在他们中间讲着,想方设法使他们高兴起来。
但是现在这些犹太人死到临头了,脸上免不了有些流露。
特别分队人员们的脸色也很难看。
司令官是个狠心人,但是他始终不喜欢看走到密室去的犹太人的脸,尤其是男人。
不知什么原因,女人的勇气倒比较大。
也许是因为她们的羞耻心分散了注意力,除此以外,还有对孩子们的担心。
她们跟在后面走出来,在两排穿军服的年轻德国人中间赤身露体地穿过,脸色倒并不怎么可怕。
这些党卫军人员接到严格的命令,必须一言不发,态度严肃,不过他们还是忍不住对有几个长得可爱的女人咧开了嘴傻笑。
她们中间总是有相貌漂亮的,而且说到头来,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比一个赤身露体的女人更迷人了;当她抱着或是带着一个赤身露体的孩子的时候,说也奇怪,她就越发美丽了。
对司令官来说,在整个过程中,赤身露体的女人同她们的孩子们走进密室,始终是一个最重要的时刻,美丽、悲伤而恐怖。
他想要望望希姆莱,但是他害怕。
他一直铁板着脸,但是在最后一批从小木房里走出来的女人中间,他看到了那个折树枝的母亲,那时候他差一点没法保持他沉着安详的态度。
她有一个可爱的身段,可怜的人儿。
像其他许多女人一样,她一条胳膊抱着孩子,另一只手遮住下身,只得让奶头露着。
如果她们抱着一个孩子,她们总是毫无例外地遮住阴毛,露出奶头。
这是一个反映妇女天性的奇怪事实。
但是使司令官震动的却是那个赤身露体的小女孩。
她还拿着那根开着苹果花的树枝呢。
最后一个女人的粉红色背脊消失在大木房里了。
党卫军人员冲进去,接着特别分队人员们和那站在肥皂和毛巾旁的穿白大褂的人一起走出来。
那一帮来检查的人听到响亮的砰砰关门的声音和吱吱嘎嘎地把门闩紧的声音。
一辆漆着红十字的救护车在犹太人脱衣服的时候已经开来,现在党卫军的卫生队人员在车上走下来,戴着防毒面具,提着装氰化物结晶体的罐。
刚才看了赤身露体的女人,这个场面可不太好看!话得说回来,他们摆弄的是性命交关的东西。
预防措施规定严格。
他们打开罐子,从墙上的窄孔里倒进去,一转眼就把活儿干完了。
他们重新跨进救护车,车就开走了。
司令官用绝对平稳的声调问党卫军国家领袖,他是不是高兴到密室门外去听听,看看里面。
希姆莱就同指挥官一起走去。
一帮犹太人的叫声听起来不一样;他们的哀号和呻吟是痛苦而听天由命的,几乎像在祷告,不像俄国俘虏或者波兰人发出野兽似的尖叫和咆哮。
当希姆莱把眼睛凑到窥视孔上去的时候,他的脸变样了;到底是扮了个厌恶的鬼脸,还是浮出高兴的微笑,司令官可拿不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