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犹太人的旅程(摘自埃伦•杰斯特罗的手稿)一九四二年六月四日,午夜。
锡耶纳。
我刚收听英国广播公司和柏林电台的广播,自己也不知道希望听到些什么——也许是想听到战局方面最后关头来个大转机,来证明我迟迟不作出孤注一掷的决定是有道理的。
什么转机也没有。
透过宣传的脂粉——德国人打扮得像个婊子,英国人一副贵妇人的派头——只见战事的面貌依旧那样冷酷无情:德国和日本占着上风。
今天会见大主教时,我察觉一丝微妙的变化。
大主教大人有几分像个农民,一张下颚宽厚的红脸,身子结实,谈吐朴实。
但他富有教养、生性宽容。
我喜欢他,并一向信任他。
这次他不是在他那有护墙板的舒适的书房里,而是在冰冷的外面大办公室里接待我。
他坐在一张豪华的旧书桌后边。
我走进去时,他没站起来,仅仅做了个手势要我就座。
我会意了。
我不再是一位著名的美国作家,他可以在我的别墅里不时享受一顿丰盛的晚餐和上等美酒,并参加妙趣横生、卖弄学问的谈话。
我是一个祈求者。
命运转变了,大主教也跟着变。
话说回来,他过问了那桩事。
就意大利当局来说,眼下没什么直接的危害威胁着我们。
在这方面他要我放心。
他没听说什么新的把犹太人集中起来的方案。
我们那受软禁的敌侨身份当然是极异乎寻常的。
他被告知,我们是指定受特殊待遇的,等种种问题澄清了,将被释放去瑞士。
所以也许并不存在躲藏的问题。
不过,如果的确存在这问题的话,躲到乡下去倒未始不是个可行的办法,这他同意。
可是躲藏在锡耶纳四郊却并不明智。
关于那位著名的美国作家 被战车困住这一点,在锡耶纳已经成为家家闲谈的话题了,所以这一带不会有靠得住的避难所。
他曾谨慎地跟沃尔特拉的主教谈起这问题,那是在西北五十英里光景一个有城墙的古城,在下通比萨的盘绕曲折的山路旁。
很多年前,我观光过沃尔特拉的伊特拉斯坎人的古迹。
我在那里买的一只雪花石膏碗如今还搁在我的案头,供着玫瑰花。
那是座被时间遗忘的小城。
居民是一些黝黑、俊俏、阴郁的人。
大主教大人开玩笑说,他们说不定在血统上是伊特拉斯坎种,内心里可是异教徒。
有几个被法西斯政府通缉的人躲藏在沃尔特拉。
如果情况变得不可收拾,他可以使我们同沃尔特拉的主教取得联系,他会关怀我们的。
不过他认为我们应该保持镇静,等待有一天得到释放。
他笑吟吟地站起来送我出去,就这样大大缩短了交谈的时间。
他竟和沃尔特拉的主教谈起我们,使我感到震惊。
我怎么能知道他是可靠的呢?大主教尽管和蔼可亲地要我安心,他本人却没向我们提供躲藏的地方;至于万一将来出现紧急情况,他仅仅给了一个诺言:从沃尔特拉的主教,从一个与我素昧平生、不欠我任何恩情的人那里可以得到关怀。
这个暧昧的前景使我考虑采用另一个办法。
[下面那段从《一个犹太人的旅程》中的引文,共计八页半手写的稿纸,在原稿上是一连串奇特的符号。
在那些笔记本上六月四日以后所写的部分中经常出现这种段落。
下面这段英语文本清楚地提供这种暗码的解答。
]我在这些记录中至今一直避免谈及这另一个办法。
一旦我这笔记本里包含了这种材料,它就成为一颗定时炸弹。
不禁想起了莱奥纳多的倒写手迹。
我决定用英语来阐明那些富于危险性的事情,不过是用意第绪语的字母来倒写,这在不懂个中秘密的人眼里,看来就像母鸡的爪痕。
这是个临时性的保护措施,用来对付爱刺探的人的目光,或者意大利警方的突然袭击。
办法很简单,但是在短期内安全效果是可靠的。
当我着手写《一个犹太人的旅程》时,哪里想得到竟会采用间谍的伎俩!我生命之烛即将燃尽,毕剥作响,回光返照,在我周围投下跳跃不停、令人注目的影子。
然而我打算从现在起把每桩发生的重大事件都记录下来。
只消用根火柴点上我壁炉里像火绒般干燥的劈柴,我就可以在几秒钟内使这部著作化为灰烬。
且来谈这另一个办法吧。
有个锡耶纳的医生对我们泄露他是个犹太人,并且是个秘密的犹太复国主义者。
他计划带着全家逃出意大利,巴望能到达巴勒斯坦;他相信所有的欧洲犹太人都注定要灭亡。
组织那次伊兹密尔号航行的坚强的巴勒斯坦人阿夫兰•拉宾诺维茨一直跟此人保持着联系,他的出走计划如今已经安排妥当了。
明天他将拍一份肯定出发的电报给拉宾诺维茨。
他们很乐意让我们也参加这次外逃计划。
我必须在早上通知医生我们想不想一起走。
这个计划设想的逃亡路线是经过皮昂比诺、厄尔巴和科西嘉到达里斯本。
它的关键又是一条土耳其船,这回是条货船,它每两个月从伊斯坦布尔装一船土耳其烟草到里斯本。
这种芳香的烟草对同盟国的战争事业是关系重大的,因此这条船得到英国的出入许可。
船长深夜在科西嘉岛沿岸停下,收下黄金,让犹太人当偷渡乘客,借此发一笔财。
到了里斯本,我们可以跟这些犹太复国主义朋友分手。
他们指望好歹继续赶路到圣地去,我们呢,当然只消走进美国领事馆就行了。
医生并不忽视这方案中的种种危险。
牵涉到意大利和法国的地下工作小组。
拉宾诺维茨跟两方面都打交道。
从锡耶纳乘长途汽车出发到里斯本一个码头的终点,一路上困难重重。
整个计划简直没什么吸引人的地方。
然而这是我们争取自由的最后机会了;否则,我们只得在越来越黑暗的战争氛围中一筹莫展地等待。
如果我相信真正有希望被释放去瑞士,我会在这里熬到底。
我那条原则:每逢举棋不定,就等待观望。
在我过去的生活中对我帮助很大。
可是我开始看出,对一个在欧洲的犹太人来说,所有的原则全混乱了。
罗盘的指针在激烈的磁暴中转个不停。
即使没有那些不堪设想的广播来找我麻烦,我也忍不住要逃跑。
大主教对那些有关纳粹秘密屠杀犹太人的传说嗤之以鼻,表示不信;他说,反正意大利政府永远不会把犹太人移交给德国人,就像那些被占领的国家正在干的那样。
他是这样想的。
他稳坐在大主教管区的府第内。
我的安全却是一发千钧。
只消盟军胜利在望,哪怕还只像从地平线下冒出的一线光芒,我就不愿离开。
一个月前,这正是我下的决心。
同盟国有大量的原料、工厂和人力资源,我无法想象德国和日本会一直打胜仗。
相反地,我相信托克维尔 的预见即将实现,由美国和俄国来平分世界;这两个大联邦,在勇猛善战然而日渐没落的不列颠帝国的协助下,会大张旗鼓地打进中欧,摧毁疯狂成性的希特勒暴政,不但解放那些沦陷的国家,也解放那些处在黑暗中的、被榨尽血汗的德国人。
希特勒一完蛋,日本的日子也长不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