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己那中队的待命室,虽然远远不能说挤满了人,却是一片生气,人声嘈杂。
这里的十个飞行员中有两个是后备人员,当初没起飞。
这么说,十八人中至今回来了八个。
只有八个啊!他们又谈又笑,一手握着咖啡杯或者三明治,另一只手比划着飞机翻飞的动作。
上面甲板上,约克敦号上的飞机在砰砰地降落,引擎轰轰地响,而电传打字机又嗒嗒地发来一条关于损伤情况的报告。
约克敦号在燃烧,在海里动不了啦;抢救人员开始控制了火势,但企业号还得把它的侦察机也收留下来。
华伦对听取汇报的军官谈了自己的作战经过,用粉笔在黑板上画出自己俯冲的动作,这时候,喜洋洋的驾驶员们谈个不停——谁击中了目标啦,谁没击中啦,谁挨到零式飞机的袭击啦,谁被人看见起火焚烧或掉在海里啦,谁可能在归航途中迫降啦。
关于华伦投中的那一颗炸弹没一点争议,那是千真万确、效果惊人而确凿可靠的。
其他情况却是莫衷一是,连一共看到多少航空母舰也不肯定——五艘,两艘,三艘,四艘,根本没一致的意见;在这一点上不能肯定,投中多少炸弹不能肯定,甚至连差一点命中的炸弹的数目也不能肯定,有些不同意见都近似争吵了。
中队长打电话叫华伦到飞行作战部去,他就匆匆赶到那又黑又低的人头挤挤的标图室去,那里扩音器在哇哇叫。
加拉赫和一位约克敦号上流亡来的上尉正凑在一起商议,周围是散发着臭氧、闪烁着绿光的雷达显示器,以及上面还留着用橘红色油彩笔标出日方来袭击的路线的大型有机玻璃罗经卡。
麦克拉斯基负伤回来了,加拉赫说,所以要由他率领大队去袭击那第四条航空母舰。
侦察机已经出去精确地测定它的位置。
他的中队副失踪了,所以排下来就轮到华伦了。
华伦得立刻从第六轰炸机中队和第六侦察机中队生还的驾驶员以及约克敦号上的飞行员中凑齐一个轰炸机中队。
在华伦看来,在这光辉的日子里被一下子提升为中队指挥官,也是挺正常的事。
加拉赫被迈尔斯·布朗宁来电话叫走了。
华伦和约克敦号上的中队长一起草拟了一份进攻方案,这位中队长是个板着脸的南方人,他恨不得马上对那条使他的航空母舰失去战斗力的日方航空母舰进行反击。
回到第六侦察机中队待命室,华伦把企业号上的无畏式飞机的飞行员和约克敦号上的流亡人员召集在一起。
双手叉着腰站在黑板前,他交代了新的命令,干脆地警告第六轰炸机中队和第六侦察机中队的人员,不许再为了早晨出击时命中不命中的问题争个不休。
这是给大家的又一次出击机会,他说。
我们要不像好弟兄般合伙儿干才活该倒霉,所以把你们的好斗劲儿去对付日本鬼子吧。
会议开得一帆风顺。
第六轰炸机中队的飞行员和约克敦号上的生客一开始就接受华伦的指挥。
飞行员和他们的临时队长很快就规定了谁做谁的僚和各小队在飞行中的位置。
他听他们谈着,意识到他们正在组成一个临时凑合的可以运转的中队。
华伦忘记了疲劳。
他几乎忘记了还有些驾驶员没返航。
有件事他甚至比飞行更爱好,那就是任何领导工作。
自从在海军学院带过大队以来,他还没担任过指挥官。
消息传来,约克敦号扑灭了火,恢复了舰队一般的速度后,又挨到了一次空袭,中了鱼雷,在熊熊燃烧,朝一边倾侧,说不定不得不离弃,但即使这消息他也受得了。
最主要的是那第四条航空母舰已被发现,战斗已经打响。
华伦迷迷糊糊地像在做梦,对他这匆忙地组成的中队作了最后指示,就跨进一架SBD-2型飞机的座舱,后座上照例是科尼特。
一阵晕眩、麻木而愉快的感觉充满了华伦的心灵。
他仿佛驾驶着一支只能飞几小时的火箭,神情紧张,浑身是劲,保持着警觉,毫不畏惧,心情愉快。
伟大的事件正在他周围发生,但他必须明确而简单地履行自己的职责:驾驶这架飞机,率领这个中队,找到那条航空母舰,把一颗炸弹投中目标。
华伦起飞时,几乎全忘了自己正在飞向前途未卜的未来;他带着苦笑,心想这有点儿像跟一个女人第二次相好。
不需要等待鱼雷轰炸机或战斗机来一起出击。
战斗机得留在后边保卫企业号和冒着烟的约克敦号;鱼雷轰炸机呢,都已经报销了。
据说大黄蜂号上有个俯冲轰炸机中队将参加一起进攻;但是加拉赫发现大黄蜂号上毫无起飞的动静,就决定出发,率领大队西去。
这次没干扰的飞行径直朝着太阳,越过万里无云的蓝色海洋。
一小时后,日本航空母舰在地平线上出现了,就在正前方预测到的方位上,周围密集着一圈护航舰只。
南方远处,一片耀眼的下午阳光里,其他三条被击毁而在闷烧的航空母舰的躯壳依旧排成一条直线浮在水面,怪模怪样地有的东倒,有的西歪,像丢在斗牛场外被屠杀了的公牛。
加拉赫绕着这第四条航空母舰来个大转弯,这样可背着落日的光辉发动进攻。
华伦心想,这回燃料很充足,攻击的目标只有一条航空母舰,他大可不必像早上那样胡乱地俯冲袭击,而是尽量按照操练时的规章行事。
海面上闪烁着点点高射炮火,像一片满是萤火虫的草坪。
空中一片爆烈的黑烟。
零式飞机成群地升空迎击他们。
这回情况可不同!航空母舰激起一道又宽又白的弯弯的尾迹,叫人迷惑地朝一侧高速急转弯,舰身斜得好厉害。
中队是新凑成的,这会儿显原形啦:俯冲得参差不齐。
华伦看到一枚枚炸弹溅起水柱。
轮到他自己来俯冲了。
只听得科尼特的机枪哒哒哒地连射,棕绿两色的零式飞机陡直上升,再像捉小鸡的老鹰般猛扎下来,吐出一串串红色曳光弹,弹片嗒嗒地打在机翼上,声音怪响的,还有这条航空母舰可恶地弯弯曲曲前进,他想法把这些分散他注意力的事抛在脑后。
他朝下冲了几千英尺,耳朵感到压痛,冒着冷汗,好歹把瞄准镜对准这条军舰;可是这架没有驾驶过的飞机摇晃不定,使这航空母舰常常滑出瞄准镜的视野。
他决定投弹了。
一转眼就后悔了。
他的手顺从他的意志,扳机一投下炸弹,他就知道不会投中。
等他感到胃直朝下沉,腰部发痛,抬起机首爬升时,他回头一看,只见那母舰前面海上腾起一个白色水柱。
可是就在海水溅上翘起的舰首时,后甲板上冒出一大团烈火,像朵惊人的红黄两色的花朵,接着前甲板上也是一声爆炸,烟雾直冒,整个升降机从甲板上飞起,砰地朝后掉在岛状上层建筑上,吐着火焰,碎片四迸。
原来别人投中了,谢天谢地。
又击伤了一条航空母舰。
华伦穿过一团团黑烟,贴着海面躲避高射炮火,高炮的弹片激荡着冒着白沫的蓝色海浪,他加大油门径直穿过两艘闪着黄色火光的大军舰——他想,是一条战列舰和一条巡洋舰吧——朝辽阔的海面开足马力猛冲。
尽管高射炮火密集如雨,零式飞机活跃非凡,但是等到这些四散的飞机会合在一起由加拉赫统带着组成队形时,说也奇怪,华伦一数竟只少了三架。
在他们背后,航空母舰上的滚滚浓烟被舰内窜动的火舌和低垂的落日映照得通红。
无线电对讲机中扬扬得意的通话说明肯定中了四颗炸弹,也许五颗哪。
这才像是他心目中的战斗:冒了风险,损失了一些飞机,可是阵势没打乱,胜利返航。
这实在跟空袭一座岛屿差不了多少。
相形之下,早晨那次出击可搞得一团糟,拙劣透了。
当然啦,多亏第一次空袭烧毁了大部分日方的空中力量,这第四条母舰才会被这么轻而易举地击毁。
只见那些姗姗来迟的大黄蜂号上的俯冲轰炸机,在红彤彤的夕照中在高空中朝反方向飞去,迟了半个小时,这才使人想起早上那搞糟的玩意儿。